韩氏祠堂，薄如纱状的几缕青烟幽幽而上，点点火星迎风或明或灭，百来簇火苗烁动着，困于盏盏长明灯之中，静静地与错落有致，层层高起的黑漆牌位两两相望，为这少有人烟之处多添了几分庄严肃穆。
古朴厚重的楠木清香萦绕在祠堂周围，高大参天的巨数笔直的屹立在两侧，历经了无数日月风霜的洗礼，十年，百年，甚至更久，才从脆弱幼枝长成了这峨峨威视，气势自成的模样。
一条三人宽的白玉道自祠堂铺成出去，阶阶向下，一路延伸，没入林中。
林中骤然有飞鸟略过，舒展双翼，一路滑翔而去，消失在了烟色的天边尽头。
金丝勾勒，银线描边，粉色娇蕊缀与鞋尖，绯色的衣裙长摆蹭到台阶一瞬，来人步履轻盈，拾级而上，站在了祠堂的正前边。
那双杏眼平静地望了过去，高低似飞燕起起落落，架上的角铃系着飘带，咬着铜舌，由着风声穿过，挑弄出阵阵清脆铃音。
还真是一处让人平心静气，修身养性的好地方，韩朵朵收拾目光，抬脚而入。
入目便是樽樽刻着金字，走着暗样华丽花纹的牌位，她一层层顺着过去，前朝旧臣，开国功勋，大周丞相，各部尚书，林林总总，代代朝臣，可谓是累世功勋，治世肱骨。
再往下，家主牌位中，或有华彩，或有黯淡，参参差差，也不全是每一代都如先祖般出彩。
韩朵朵抽出香，就着眼前长燃的烛火，点上了细香。
屡屡青烟缭绕而上，她神情庄肃，朝着满堂先祖礼拜再三，手里的香才入了香炉的土灰中。
外边响起人声，她回眸而去，见着彩菊朝着看守祠堂的老者侧点着头，小心接过了一本泛黄发旧的书册。
接着，对方便朝自己走来了。
“主儿，这便是您要寻之物。”
苍白的指尖摸上陈迹已久，黯淡失色的几个墨字上，韩、氏、大、事、记，心里绕着这些字读了一遍，她目光微敛，抬手接过了它。
置于牌位前的长桌之上，风，沿着大开的门袭入，卷起泛黄的书页，一如百年前，吹来了过往。
系韩氏遂居真定，前朝犹犹，今朝种种，百废待兴，我韩氏门人，当励志笃学，入朝堂，展宏图，定天下。
......
乾定三年，北奴作乱，韩氏祖伴圣祖入敌腹，周旋数月，妙计连环，一时天下谋士无有不拜服者......乾定七年春，我朝天子圣威初显，遂定北奴，秋，真定韩氏得尊天下文人之首。
......
系我韩氏门庭日渐衰落，兴安十一年，各地学府大减，韩氏门生遣散各处，不入朝堂。兴安二十三年，韩氏为官者，自京中而尽出，居于真定，避世不出。
......
时值天下文人皆成散沙，主家韩明令一脉次子，才华初显，名动京师，是为圣山嘉奖，允其及冠就任......然此子狂妄至极，名胜伤根，终为心性所累，叛出韩氏，一去经年，消息全无。
......
韩朵朵的目光顿了下，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那段话，韩明令，曾祖父的父亲。如此便是佐证了韩启轩所言不虚，他待自己，也算是在这个冷漠的家中少有的真心了。
小心的合上泛黄发脆的书页，韩朵朵最后朝着众多牌位再次跪拜，才起身走到了外边。
看守的老者错身走入进去，刚拿起书册，一簇幽火悠然窜上一尊楠木牌位，惊得他是手脚一抖，发出一声惨叫，险些就将书册抖落下去。
韩朵朵猝然回头，收回下台阶的脚，叫上下边的几个杂役，匆匆赶了上去。
苍蓝色的火焰试探着伸出触角，一口裹住了黑沉的牌位，骤然映入少女眼中。
杂役们看着也皆是一惊，只见那火似乎有意识似的，只咬着那一个牌位狠狠啃噬，却不伤周边分毫。
一时间，众人的脊背都有些凉。
韩朵朵眼里闪过一道微光，她厉声道，“别愣着，先把火给灭了！”
杂役们这才慌忙地动了起来，一桶井水迎面浇灭了未起的火势，一尊丝毫无损的牌位的孤零零的颠落到地上，周围嘈杂的议论声骤然而起。
“那好像是旁支的牌位？”
“不是起了火，这怎么丝毫无损......”
“先别说这个，你们瞅见那火是什么色的了吗？”
“是......蓝色！那，那不就是......鬼火？”
“鬼火？！”
“我的老天爷哟，这么晦气的事怎么叫咱们碰上了？”
"嘘！小声点，没看到少东家还搁这儿吗？"
“说起来是少东家来了之后才......”
“莫不是先祖显灵，对她不满？”
“噤声，对她不满烧旁支的牌位作甚？”
“这......”
“安静！”韩朵朵眼神凌厉地一一扫过杂役，一下子就镇住了场子。
她面色凝重，柳眉微蹙，带着不容人质驳的语气道，“今日之事，还望诸位管好各自的嘴，不然的话，可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杂役们被她这样子一唬，没人敢冒头，全部乖乖的应道，“是。”
韩朵朵挥了挥手，遣散了下人。她朝前两步，扶起了地上的老者，将那欲掉不掉的书册塞进了对方怀里，“您年岁大了，手脚不稳，一时被吓着也就罢了，现在也该缓过神来，好好把这册子带下去吧。”
老者愣愣地点点头，撑起还在打颤的身体，慢悠悠地扶着墙走了回去。
韩朵朵收回目光，目光平静的望着那空了一处的位置，眸中闪过一抹暗光，视线攸的转到了那凄惨的牌位上，眼里也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理了理鬓间的发丝，神色自若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看见前方的马车。
车内，阿桃听着外边的响动，当即眼前一亮，打开车门兴高采烈地朝着两人挥了挥手。
韩朵朵微微回以一笑，跟着的彩菊却是睁大了眼睛，匆匆两步赶上前面的人，吃惊道，“主儿，阿桃怎么在这儿！？”
“你去问她不就知道缘由了吗？”对方回道。
马儿低鸣一声，悠悠地踏起了蹄子，马车走动起来。
彩菊看着阿桃那双明亮的黑瞳，心中疑惑，“你伤还没好全，怎么出来了，而且，这么巧在此处碰上了我和主儿？”
“不巧不巧。”阿桃笑着摆摆手，眉间似有得意之色，“我可是专门跑着一趟呢，你说是不是，主儿？”
对方那双眼珠子转了又转，韩朵朵能不知道她的鬼心思吗，无奈道，“对，你做的很好，非常厉害！”
“那是当然！”阿桃扬起鼻子，做出了一副小得意的模样。
看着这两人一搭腔，彩菊瞬间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敢情祠堂的那起意外，是主儿的有意为之。
她想了一想，心中还是有些担忧，“主儿，虽说这对上了您先前说的怪力乱神，可是奴怎么看着......这情势怕是对您不太好吧。”
“要是传回府里，二房拿这件事做文章可怎么办？”
“要的就是让整个韩府都起了这个闲话。”韩朵朵心有成算，语气沉静道，“如此，猜测的人多了，总有一个最像事实的说法，咱们只要推波助澜一番，二房的代理家主之位，此次必能让我给撤了！”
此话一出，彩菊瞬间联想到了小白之言与裕后街之行，不由得赞叹出声，不得不说，主儿想的格外周全。
马车从着西侧角门慢慢驶入府中，临下车前，彩菊掏出了半锭银子塞到了车夫手中，语气温和却能让人感觉到寒意。
“今日出行，但凡旁人问起，就说是自祠堂出来的，其余的，皆是不知，如何？”
车夫搓了搓手，喜笑颜开道，“是，小人都记住了。”
彩菊轻微嗯了一声，抬脚朝跟上了韩朵朵。
没两日，韩氏祠堂着了鬼火，只烧了旁支牌位的消息不胫而走。自古鬼神一事为人敬畏，尤其是这韩府，一时间，下人堆里可就这个事炸开锅来。
人们好似顿时对先前的寺中大火失去了兴趣，每逢张口，一定交谈的便是这个话题，连带着旁人都听到点风声，着实好奇事情的真假。
各种各样的说法层出不穷的冒了出来，其中最可靠的一种是——先祖老爷不喜旁支一脉，这是在魂显祠堂，来拖告后人自个儿的心愿呢。
韩朵朵放下了手中的瓷杯，嘴角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眼睛却望着一处角落，那里有几个丫鬟婆子正在说闲话哩。
目光攸的收回，又落到了那份带着鎏金的帖子上。
旁人要是听着这个说法许是觉得没什么，但是对二房来说，可无异于晴天霹雳，毕竟，他们仰仗的可以只是主家的身份，要是沦为了旁支，可是真的连一争之力也无。
虽说对先人有些不敬重，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想是他们能体谅的。
想着想着，韩朵朵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起来，这也算是在族中大会开始之前的，自己给他们送的一份大礼吧。
只希望，对方的表现不要让人失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