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如何？”闷闷的一道男声从门后传来。
门外的小厮特意讲慢了些，又重复一遍，“家主那边邀您去前厅叙叙话。”
“呵，长房的那个女娃娃，她安什么好心？”那人语气不屑，拈酸带醋，扯了两句戏腔，“怕不是鸿门宴——”
小厮佝着腰恨不得贴在门上，一时间进退两难，脑门上沁出了一层薄汗。
“老爷，咱还是去吧，得罪了她，咱在府里的日子就更加难些......”
砰——
小厮被吓得身躯猛地一震，痴愣愣的抬头看着镂花窗上溅开的黑墨，不由得脑门一凉，心里想着里头桌上那方半斤重的砚台，庆幸着得亏没砸到身上。
他原地焦躁的走了两圈，几次想开口又怕被斥责，难做人的很，只能连连叹气，就这么僵持着。
外头日头正足，屋内采光就好。韩左方笔尖一顿，收笔的动作大了些，碰倒了个别的小瓷盒，只见金粉混着燕青，洋洋洒洒落了满地。
他慌忙哎呦一声，肉疼的看向闪着点点金光的燕青色颜料，拾起瓷盒，眉头都皱了起来，这个是他好不容易调出来最让人满意的料色！
眼瞧着门上的影子晃来晃去，心情不由得更加烦躁。
嘎吱——
紧闭的房门霍然被人从里头打开，小厮喜未上眉头，抬眼便对上了老爷那张暗沉的脸，表情僵硬几分，偷偷往旁边缩了缩。
四老爷这是正在怒头上啊！
果不其然，韩左方愤愤地直朝那小厮而去，一脚就踹了过去，没想到反是震得自己往后趄趔两步，虚得跟什么似的。一时间，心中恼火更甚。
那小厮是个会装相的，当即顺势倒向一旁，竭力降低存在感。
韩左方平日里素来爱逛梨园的戏曲班子，不言不语间想起戏中小生英气刚凛，抖了抖袖子，走着戏步唱将起来，“便会上一会——”
谁知这腔调没起成，看在小厮眼里，反倒更像是丑角似的挤眉弄眼，平白惹人发笑。
他紧低下头，微微耸动着肩膀，压下了嘲弄的笑意。
韩左方倒是还陶醉在自己的唱词之中，跨着四方步，大摇大摆的走将出去，小厮连滚带爬地从地爬起，忙不停地跟了上去。
前厅，韩朵朵指间一松，瓷杯盖攸的一松，发出清脆一声，颤颤地盖在了圆润的杯口上。
她轻啧两声，瞥了一眼已经燃了一半的计时香，自己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
也不知道着韩左方搞得什么鬼，还不出现。
几乎是思绪落下的同一刻，门口的光一晃，却见韩老四先是摆了个架子，再是斜眼一扫前厅摆设，轻哼一声，迂尊屈贵地探出一脚，走了进来。
这番扭捏作态落在韩朵朵眼里，惹得她想发笑。她端上温婉的笑容，先问了声好，“四叔叔可是让我好等......”
韩左方骤然一伸手，打断了她，鼓着一口气，也着学戏里关公硬气道，“不必说了，且言明何事——”
韩朵朵觉得新鲜，看了他一眼，“府中事物繁多，我也抽身乏术，便想问问问一问您，是否愿为我效劳？”
韩左方脸上神情一滞，丢了那副戏架，眼神怀疑，“你是真心的？”
韩朵朵点头，“无半分虚言。”
此话一出，对方陷入了沉默之中。
只见他往临近的椅子上一坐，捏起半块糕饼，无滋无味的动了动牙，难得正经起来。
如玉的指骨轻敲着黑檀木桌面，韩朵朵耐心的等着他的回复。
韩老四，昔日的丫鬟爬了老太爷的床，便生下了他。老太爷却觉得他晦气，多年来没给半分好脸色，在府中受尽了白眼，就这样忍气吞声到了而冠之年，娶妻生子，靠着二房指缝里露出的那点油水过活。
也是近些年才被老太爷看顺眼过来，处境好上不少，起码在府里有个主子样了。这样的人，定然是对亲长手足心中有恨的，被收服的可能性便大些。
韩朵朵敛去了眼里的沉思，举手投足之间是上位者的温和，“四叔叔考虑的如何了？”
对方鼻尖耸动两下，哼气道，“无有不可，只是你能给我什么？”
“嗯......这我可要好好想想。”韩朵朵游刃有余地笑着，湛黑的眸子打量着他，“要不——让你当家一阵？”
霎那间，韩老四呼吸重上几分，还没开口，又见上方的人轻啊了一声，两瓣开合道，“我说笑的。”
他的眼睛顿时黑沉下来，不过片刻，又恢复成原先那副什么都稀罕的样子。
手腕一晃，一枚花生子悠地被抛在空中，落入了他口。齿间咔嚓咔嚓地磨着花生，韩老四眼神郁郁地望向韩朵朵，“呵，家主，我急着回去作画呢，有什么话，赶紧说才好。”
韩朵朵轻笑两声，“说的是，除了先前那个，其他的我倒是能给你，只问你愿不愿为我所用？”
对方的眼睛亮了下，盯着她看了许久，吐出的话带有恨意，“二房那边也能任我磋磨？”
“无有不可。”韩朵朵朝他意味不明地笑着，“只是别过火了就好。”
“呵，便宜了他。”韩老四翻了个白眼，一把靠在椅背上，“这个为你所用，有什么说法没？”
“自然是有的。”韩朵朵品了口茶，“其一，凡事一一上报给我，按吩咐行事。”
韩老四不可置否的点点头，收拾二房，借个名头的威风就够了。
“其二，凡信函涉有家主印信的，皆有我来断，你不必插手。”
韩老四压下心底的异样，面上不显，只是点头。
“就此二条，四叔叔可有不解？”韩朵朵笑眯眯的看着他，“不日后，我将入京一趟，期间还请四叔叔看好韩家，别生出事端来才好。”
“嘶——”韩老四咬了咬唇，低喃道，“难怪找我。”
这府中局势稳定下来没几天，此时入京，显然不是个好时节，也不知对方所行为何。不过，这都与他不相干，自己可算是得了实在的好处。
韩朵朵见他意动，嘴角跟着翘了翘，“既然四叔叔也有此意，那事情便这么定下了。过两日还请叔父到我枫叶轩走一趟，我好将一些事物交接于你。”
“府中还有些杂事需要处理，叔父若是觉得茶好，就在这儿细品一番，我先行一步。”
说着，朝他笑了笑，当即便起身离开。
前厅内不复人声，只有清脆几声瓷器碰撞声，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慢慢沉了下去。
一晃隔月，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人人换下了冬装，穿上了轻便的衣裳。
少去大半操劳之后，韩朵朵的气色眼看上好了不少，苍白的双唇也带了点血色。
她低垂着眼，想着着两月来韩千方的所言所行，久久才将书中的书页翻动几许。
韩老四虽说借着行权之便给自己捞了不少好处，完全的小人行径，但胜在听话，心甘情愿地被人控制在手。能力一般，却也刚刚好，不会叫他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四老爷......”
“......四老爷安。”
韩朵朵翻书的手一顿，抬眸看向窗边，只见一道修长的身形略过，书房的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了，彩菊领着人进来了。
自从开始操持府上事，韩左方早早抛开了那副拈酸吃醋的小家子气，举手投足之间颇见几分君子雏形，浑身的郁郁散去不少，想来是环境给人改变，表象映照内里。
“家主，”韩左方朝她恭敬地一鞠身，“都交接好了，还有什么吩咐吗？”
蓝色书皮攸的一合，韩朵朵抬眸看向他，笑道，“劳烦你了，我明日便要启程入京，离了真定，叔父就要做好我的眼睛了。”
“那是自然。”韩左方眼里带着几分志气，回以笑容，“定会与您在时，一般无二。”
韩朵朵低声应了句，又交代了些事，人才离开。
彩菊望着那人志得意满的背影，转身进了书房，撤去了旁边的冷茶，“主儿，四老爷近日对二房苛刻了些，惹得他们院里的人叫苦不迭，却也只是憋闷着，不敢吭声。此时需要管管吗？”
韩朵朵没什么太大的反应，“韩老四这个人做事有分寸，不会将事情闹大，况且咱们素来与二房有隙，装作不知就好。”
彩菊点头应道，目光顺着往下，落到了她刚拿出来的白玉牌上，“主儿明日要戴着它？”
“嗯，不能冷了某些人的‘好意’。”韩朵朵眸光冷冷，随意地摆弄着牌子上的玉穗，“消息可托人放了出去？”
“是，有关真定韩氏家主不日入京的消息在文人堆里传开了，只是比原先料想的要轻松些。”
“不过是贵妃娘娘在其后推波助澜罢了。”她扯上两份嘲讽的笑意，“依我所看，她铁定了心要把手伸向前朝，她的人一出现在城门口，便是向所有人昭示，我和她，紧紧地绑在一起。”
“那会对主儿不利吗？”
那双杏眼水光荡漾，也掩盖不了其下的野心，“我们会是贵妃的人，但不会一直与她为伍。鸟儿择良木为栖，真定韩氏与世家不同，我们，会做个纯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