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着飞的雀儿三蹦两跳，惹得抽芽而出的枝条含羞地轻颤，不远处镂空花雕的窗朝外大开着，隐约传出细微的人声。
听着门外的动静，床上的丰年费力地翻起了身，肋骨压着肺部，他吭哧两声，低着头朝着进来的人恭敬道，“行卧起坐多有不便，主儿见谅。”
韩朵朵向来是不计较这些的，柔声道，“无事，你好生躺着，答上些话就好。”
旁边照看的丫鬟上前扶着他躺了下来，丰年深吸口气，强打精神道，“奴也正想要将打探的消息报予您，主儿且坐，听我娓娓道来？”
韩朵朵转身坐到了松香木桌旁，眸子垂落而下，只见杯中茶面仍泛着涟漪，“说吧，我听着。”
丰年下意识地吞咽了下，只觉得半月不见，这位倒是越发沉敛，气势强了不少。
“领了主儿的吩咐，我便直直往城外各庄上去了，只是时间久远，管事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实在探不出更多消息。”
“一连数日，毫无进展，一日，我突然想起，当年荒灾，不少人外逃出真定，其中相州就有一部分，说不定就有认识沈氏夫妇的。之后费了一番波折，所幸是打听到了。只不过说的却是沈夫妇与着韩家还有些干系......”
他停了下来，悄悄地看了韩朵朵两眼，有些踌躇。
“不必顾忌，我要知道事情全貌。”韩朵朵指尖敲着桌面，面上神情淡淡，叫人看不出什么。
丰年顿了顿，接着道，“沈家先前是韩家一处庄上的佃户，当时田税重，庄头们嚣张跋扈的很，一次下了重手，没等请来大夫，沈大就咽了气，留下孤儿寡母，寒天腊月的时节便被赶了出去。”
话语声突然断了，只见对方突然拿手捂住了腹部，眉头紧锁，倒吸了几口冷气。
韩朵朵眼里一闪而过的关切，她轻叹一声，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过来好一会儿，丰年才平复呼吸，缓过神来。
“线索断了之后，我想起主儿的话，要去寻一寻沈大夫口中的贵人。借着您给的手信，在城中行事方便了不少。”
“细查之下，发现陈年旧闻里都提到了韩家开仓放粮的义举，且论沈大夫是二奶奶带进来的，极可能是故交。去石巷找了昔日在府里伺候的嬷嬷，她肯定的很。”
“说是大奶奶发了善心救过一个小孩儿，又促成了粥棚。我觉得她有些老糊涂了，记错了主子，她却一口咬定绝无可能。事有蹊跷，便急急来报，不成想被歹人抓了。”
话落，他将头埋得低些，似乎是在为自己不堪鞭打，走漏了消息而羞愧。
韩朵朵没有吭声，杏眼中闪过思绪，居然是母亲对沈术有恩，这样说起来，难怪那夜本能取了自己性命，却只是虚晃一招，遁逃而去。
说起来，韩家也算是间接造成了他的不幸，他在韩家始终带着面具，想是心中有恨，从丰年口中得了真相，心绪该是杂乱，便选择了离开。
她眼眸暗了暗，那日曹老头交代之后，阿桃将她知道关于金钱盟的消息抖落了个干净，督钱使，手里的消息渠道绝对不少，沈术却要自己相帮，是故意让自己知晓这些陈年往事？
不，不对，若是这样，他不会对丰年探出的消息那么上心。那么，他也是对着当年真相半知半解，明明有手段却不能妄动，这么看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心向金钱盟，也说不定了。
一旦得出这个结论，再看沈术身上的矛盾点，便很轻易的能叫人理处线来。
杏眼里微光流转，韩朵朵看向床上之人，轻声道，“你好生歇着，其余的我不追究，等伤养好了，便会相州去吧。”
丰年一愣，眼底涌现出几分激动，紧跟着出声，“好，谢主儿成全！”
裙下的锦鞋一转，韩朵朵带着人离开了。
红漆的长廊配着嫩绿的盆景，显现出几分春日的生机来。
韩朵朵揉了揉肩头，路过廊下水池，只见上边飘着的浮冰彻底没了，水面偶尔泛开水波，几抹金鳞红闪现水下。
三月的春景，气息是活泛了些。韩朵朵起了性子，一招手，园子里伺候着的下人捧来一罐鱼食，低着头小心奉上了。
只是指骨抓鱼食抓的紧，泛起了青白，足以见得她心中的紧张。
也是，这一月余，新家主的手段可谓是雷厉风行，府外交涉有方，没几天那些观望的官员，世家便改了态度，对韩家重新热切起来。
府内则是大清洗了一番，一是好好惩戒了一番好吃懒做，贪墨金银的，二是换了一批踏实肯干的新人上来，眼下这府里，真正的主儿可就只有这一位！能得到露脸的机会，自是让人紧张。
韩朵朵略微一看就明白了这丫鬟是什么心思，就当做不知晓，转身撒了把鱼食进池子里，引得手底下好一番热闹。
彩菊瞧着那丫鬟在一旁呆站着，恐她犯了错，支使她去别处了。自个儿又朝着翅池边走了两步，笑道，“我看着这些鱼儿紧俏着，就是都小了些。”
“许是新买的鱼苗。”韩朵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视线落在鱼群上，“我近日可见得多了，不单单是那丫鬟，其他人也是，怕我又非要得一个出头的机会，唉。”
彩菊接过她手里的罐子，“哪个府里都是这样，下人们仰仗着主子青睐，才好威风起来。之后我下去敲打敲打那些人，保管掀不起风浪来。”
杏眼里带着笑意，韩朵朵面色柔和，“辛苦你了。”
“昨日叫你带着礼去看望三叔叔，他现在病情如何了？”
一时间，那间屋子里浓重的药味好似就在鼻尖，彩菊敛了笑意，摇了摇头，“三老爷久病许久，怕是好不了了，三奶奶因此也是整日郁郁，终日也喝着药。”
湛黑的眸子里一闪而过失望，韩朵朵目光落在空出，觉得有些可惜。
自己此次京城之行在即，归期不定，需要找一个镇得住众人又无有二心的来代管韩家，并定期汇报给她。三叔叔韩左中，倒是个可用的，因着老太爷不是主家血脉，便绝了做家主的心思。
加之先前一直被二房欺压，也省去了他们几兄弟共谋的可能，可也只是想想罢了。
韩朵朵无端叹了口气，眸中沉思，还有谁是可用呢？
“彩菊，四叔叔深居简出的，府里对他可有什么说法？”
问题一抛出去，引得彩菊沉吟一阵，“是个有才情的，就是肚量小，难伺候的很。”
“多年前，我与他倒是有一面之缘，如今倒是一直不曾见他露过面，不免有几分好奇。”她眼珠子转了转，“你明日带着人去请他一趟，我有些话要与他说。”
“是。”彩菊顺声应下了。
接着又在池子边逗留了一阵，冷风渐起，彩菊替韩朵朵拢了拢衣裳，轻声道，“回去吧？”
韩朵朵嗯了一声，带着人离开了。
*
一声悠长凌厉的鹰鸣响彻在宫墙的上空，顾承安抬眼望去，黑色的小点划过天空，愈来愈大，攸的一股风浪，鹰隼拍动着有力的翅膀，稳稳停在了他的左臂之上。
一双黑亮的圆眼珠子映出顾承安带着点痞气的笑，它颈间的毛光滑似绸缎，隐隐闪着鳞光，傲然立在臂弯之上，是个招惹好男儿的一把手，任谁看了心尖都要痒上一痒。
顾承安拿手逗弄着它，“小家伙，打哪来的啊？”
鹰隼拍打了两下翅膀，只听一声清亮的口哨声起，它眼睛噌的一亮，骤然腾空而起，旋转飞跃，立于另一人肩头之上。
顾承安放下手，转身望去，却见一女子腰间配剑，束发而冠，一笑起来，便是满城风华，不失英气。
他眉头一挑，遇见个老熟人了——当今圣上的大公主，赵寻雁。
“公主殿下可是也要去给太后请安？”
赵寻雁落落大方回道，“正是，许久未见子晋，怎么倒是和我生分起来了？”
顾承安打趣道，“如今公主府落成也有一年之久，且受加封，怎能和我这个闲人一样，自是要尊敬些。”
“瞧你这话，阴阳谁呢？”赵寻雁哼哼一声，却是没放在心上，“等会到太后她老人家跟前记得改口，不然，呵。”
顾承安莞尔一笑，倒真是粉面书生，风流倜傥的很。
赵寻雁跨步而去，一身劲装衬得身姿挺拔，磊落秀气，随手放飞了鹰隼，动作别提有多潇洒了。
顾承安脚步一滞，跟了上去，赵寻雁哪哪都好，可惜是生了个女儿身哪，也不知，这京中风云该做如何变幻。
幼鹰盘旋高空，声声长鸣直穿云霄，载着青云志，飞向九重天。
低墙檐角，春中新燕衔来新泥，滑翔羽翅，略过花丛，带着满身芬香，去往千千万万人家中。京城的热闹，京城的喧嚣，京城的繁华，也如那花儿开的一般灿烂，令人流连。
威严高昂的京城，彻底迎来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