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又过了半刻钟，门外传来一阵热闹，韩朵朵顺着看过去，只见一人身着深蓝色斗篷，沾染着冬日寒气，满面冰霜的走了进来。
日光打在钱夫人背上，阴影敛去了她眼里打量的神色，只看着在厅堂上坐着的女娘，身姿窈窕，气度绰约，见着便知是养在深闺的豪门贵女，只不过，这人的性子怕没那么简单。
只身一人便敢离家赴京，没有家丁护卫，只带奴仆二人，想是就是个不安分的性子。
这样的人，果然还是早早解了婚契为妙。
钱夫人径直走了过去，与韩朵朵错开身来坐上了主座。
“真定韩氏女，拜见夫人。”
韩朵朵欠身全了礼数，单手脱下头上的帷帽，露出真容来。
一双杏眼星光点点，清亮透人，两颊微红，携杂着初雪消融的寒气，粉唇微翘，稍显凌乱的发丝，组成一个惹人心疼的妙人儿。
见着她这副稍显狼狈的模样，钱夫人轻叹一声，不动声色问道：“不知韩小娘子找我，有何要事？”
韩朵朵稍作为难，犹豫着道，“昔日李大人说，若是柔兰身陷困顿，可求助于他，念在故友情分，可照拂我一二。”
“如今确实是遇着些事，还请夫人相帮。”
“这样么......”钱夫人打量着韩朵朵，语焉不详，没了后文。
两人之间的气氛凝滞起来，一时间，厅堂里静落无声，有着的只是心赛鼓雷的震动响彻在韩朵朵耳侧。
她的额角沁出些细密的汗珠，心里拿不定对面之人所思所想，以及，究竟会不会帮自己。
水润的杏眼微暗一瞬，若是无功而返，自己......
好在煎熬的时刻没过多久，上座的人发出声响来。
钱夫人好似举棋不定，左思右想一番后才开口道，“既是昔日答应了你，又岂有言而无信之理？你大可先说说有什么请求，我再考虑能不能相帮。”
韩朵朵微咬下唇，轻声道，“常听家中人说，贵妃娘娘只身在京，怕是心里有些落寞。不知夫人可否引荐一番，带我面见贵妃？”
“你想见贵妃娘娘？”钱夫人垂下眼眸，借着喝茶的功夫仔细思虑了一番。
青色的瓷杯轻声一响，被放回到了桌面上。
“这个忙，我怕是不能相帮。”
韩朵朵眉目间流露出忧郁的神色，迟疑片刻问道，“为何？”
钱夫人面上带着苦色，对着她道，“我与贵妃无甚交集，进宫拜见自有一套琐碎的流程。今日肯定是见不上，我观你面上急色，想是也等不到明日。”
她握起韩朵朵的手，眼里冷漠，嘴上关切道，“所以不是我不肯相帮，而是别无他法，不是吗？”
“既然如此，还是谢过夫人今日的相帮之心。”韩朵朵轻巧的收回手，面上挂着假笑，“我不便在京中久留，那就早些告辞了。”
说着行了个谢礼，转身戴上帷帽，走到门前又停顿了下，转过头去。
“钱夫人，柔兰今日有急事在身，不便多叙，若有来日，我想仔细与您商议与贵府的婚契一事，如何？”
钱夫人面色动容几分，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出声道，“不知韩小娘子这是何意？”
韩朵朵转过身来，不自觉的握紧了手上拳头，笑道，“自是关于取消这门婚事的内容，钱夫人可有什么想法？”
这话听在钱夫人耳中，正巧唤起了她先前对这门婚事的不满，她眼里神色凝重，开口道，“我想你也是个聪明人，既然郎无情，妾无意，不如先立可口头契约，就此作罢如何？”
她似有思虑，接着迟缓道，“若是你父母俱在，李家也不曾搬迁回京，你和桓儿就还是门当户对。”
“但......如今我李家是京城一等一的人家，而你，却不一定可以依仗韩家，身份天差地别，早就是不可能。所以这门亲事，成不了。”
这么一番话收入韩朵朵耳中，她面色没什么变化，还有些赞同的点头道，“您说的不错，世家大族的姻缘怎么可能不掺杂算计，我一开始就不曾期盼过这门亲事能成。”
她的眼眸亮了亮，“不过，真要让它作废的话，那我岂不是做了亏本生意，不划算啊。”
钱夫人顿时眼神锐利起来，拿出了当家主母的气势，“那就把话挑明吧，你想要什么？”
“夫人放心，我不是个贪心的人。”韩朵朵轻声道，“我现在想要个甜头，不知道您给不给。”
“哼，你这小丫头心思却是不简单。”钱夫人拨弄着手上的玉石串珠，颗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若是我想单方面作废，那就什么都不用答应你，换做你那边，也是求告无门，你还能有什么打算不成？”
“非也非也。”韩朵朵摇摇头，“这是李大人对先父的承诺，若是你们毁约，岂不是让李大人担了背信弃仪，趋炎附势的污名。您若是想到了好法子，前些年就早该推掉了亲事，还用等到现在吗？”
钱夫人哑然无言，想不到韩柔兰年纪小，看事却如此透彻，她也很乐意跟聪明人多聊两句。
她往回走了两步，坐了回去，手指不轻不重的敲着桌面，等着韩朵朵的下文。
见对方做出了让步之后，韩朵朵重新落了坐，接着道：
“等我及笄之后，会以要承袭家业为由，主动提出拒绝这门婚事。这样解决如何？”
钱夫人又重新审视了下面前之人，随即面上一笑，“确是不错的解决之法，于双方的名誉都没有任何影响。只不过，你有那个本事收服整个韩家吗？”
她轻轻往杯中水面上吹了口气，“要是你到时候做不到，岂不是将这事一拖再拖？还是说，你想借助我李家的势力？”
韩朵朵杏眼黝黑，闪着势在必得，决绝的光，“我会靠我自己，留下一切，不会与李家扯上任何干系。这样说，您可放心了？”
“话是这样没错。”钱夫人拿出平日里管家的细致来，“除了先前的条件，你想要的那个甜头是什么？”
“我要见贵妃！”韩朵朵简短道。
说来说去，话又绕回了起点，不过这回，答案却不同了。
钱夫人思量一番，贝齿轻咬道，“你不知京中情况，我稍微说两句与你。”
“当今皇后是我亲姐姐，素来与贵妃势不两立，所以我断然是不会带你入宫见她的。但是——”
韩朵朵接过话头，“但是总有办法，是么？”
“聪明！”钱夫人欣赏的看了她一眼，“今日定国公府举办品茶宴，贵妃也应邀前往，见不见得着她，都是你的事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多打扰了，希望下次再见，咱们是在交换双方信物。”韩朵朵笑着起身，行了礼。
钱夫人在椅子上坐的极稳，微笑道，“慢走不送。”
韩朵朵点头示意，放下帷帽上的纱幔，拽着雪白的长裙，带着山茶和彩菊走出了李府。
钱夫人淡淡扫过在旁侍奉的大丫鬟，吩咐道，“今日的事别叫任何人知道，不然拿你是问！”
“是。”大丫鬟恭谨的应道。
钱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看着燃着的细香，算算时辰，定国公家的宴席该进行到一半了。
*
三人步伐飞快的走出李府，坐上了马车。
韩朵朵朝着车夫吩咐道，“去定国公府。”
等坐稳之后，彩菊关好车门，马车才慢悠悠的起步，朝着街道上缓慢的前行。
车内，彩菊拿着大氅盖好韩朵朵的腿，坐到了山茶的旁边。
“主儿饿不饿？”山茶从座下拽出食盒，“虽说是凉了的粉糕，但能保腹，要不先将就将就？”
韩朵朵摇摇头，撩起窗帘看着窗外的景色，看着没什么精神气儿。
山茶无声求助彩菊，只见对方朝她轻轻摇摇头，盖上了食盒的盖子。
主儿先前一直在枫叶轩里抱病不出，二奶奶派来那个姓沈的大夫，两天请一次脉，真是虎视眈眈盯着整个院子，就等主儿的病好起来，好迫使人同意韩华成过继到大房的事。
总不能为了佯装有病就整日里给自己灌猛药，这样下去迟早作坏身子，主儿思量好久，让着身形与她相似的阿桃留在府中，带着她们扮作采买队伍里头的混了出去。
赶了两三天的路，风尘仆仆的来到了上京，却不知道破局之法在哪里。
彩菊心疼的望向关注着外景的韩朵朵，主儿从进城开始就一直眉头紧锁，不曾放松半刻，看来事情很棘手啊。
只听一声轻叹，韩朵朵扭身坐好，撒娇似的靠在了彩菊身上。
山茶一边帮忙揉捏她的手腕，不解问道，“主儿怎么轻易就离开了李府？咱们在京中无所依靠，就算他家大娘子不愿意相帮，可是李大人或是李四公子肯定是乐意的啊。”
韩朵朵无奈的看着她，“你跟着彩菊那么长一段时间，怎么还没分析事物利弊？”
“我本就有退亲的打算，一旦和他们纠缠过多，到时候就理不清了。”
山茶：“主儿恕奴愚钝，奴还是不知非要退亲的缘由何在？”
“这么说吧，”韩朵朵详细解释道，“我朝律例说了，嫡子嫡女位序相当，长者得承大宗。凡女娘掌家，不改姓氏，须纳赘婿。”
“我立下决心要承袭家业，从根本上就断绝了与李四公子成亲的可能。”
山茶抿了抿嘴，替韩朵朵觉得委屈，“主儿，这世间少有男子愿意舍姓抛身，您若是这样坚持，万一遇不上知心人怎么办？”
韩朵朵的眼神清亮，决心已定，“韩家偌大家业是我父母的心血，身为他们的孩子，自当以孝义为先，知不知心的，若是有缘，自会上门。”
她又跟着低声喃喃了一句，“本就是捡来的一次活着的机会，怎么能辜负了原身呢？”
这后半句接近静默的低语，逸散在风中，没有被任何人听到。
“吁——”
三人感觉车子一顿，马儿咴咴的叫声夹杂着马车夫的喊声，“定国公府——到了！”
韩朵朵听声掀开帘子一瞧，只见外面错落有序的停着许多马车，仔细一瞧，大多在横木上写明了哪家哪府。
“车夫，找个地方停车，咱们在车上等会儿。”
车轮子转了几圈，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了街对面，和定国公府隔着些距离，但不远。
彩菊往外瞧了两眼，转头吩咐山茶道，“我看前面不远处有卖新鲜糕点和热食的，你去买些，好给主儿暖暖身子。”
山茶接过铜钱与一些碎银子，韩朵朵跟着来了一句，“多买些，咱们三个一起吃。”
“嗯。”小丫鬟点头应道，没一会儿就混入了街上的人群，看不见踪影了。
彩菊看着韩朵朵有些杂乱的头发，笑了一声，坐到了她的侧面，拿出了把梳子。
“瞧瞧主儿这头发乱的跟什么似的，奴给您梳梳，才好面见贵妃不是？”
韩朵朵朝彩菊微微一笑，绑着拆掉了头上的钗环，散下水一头柔顺的秀丽长发来。
彩菊温柔的捋顺黑发，边拿着钗子盘起一些，边说道，“主儿，虽说咱们知道了贵妃娘娘在这儿，可是要怎么才能见到她呢？”
韩朵朵单手撑着下巴，水润灵动的眼睛眨巴眨巴，慢吞吞道，“我也还没想好，要是阿桃在，说不定定还能带咱们翻墙进去，但是就咱们三，估计只能用些老办法。”
“老办法”彩菊疑问道，“难道是守株待兔？”
韩朵朵朝她竖起了大拇指，“不错！”
看着她奇怪的手势，彩菊不自觉跟着比划，这是“好”的意思？
算了，她摇摇头，小主子身上经常冒出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是不细想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韩朵朵捧着山茶带回来的热粥，眼睫毛似蝴蝶振翅般一下一下的微微颤抖，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那辆最显府里堂皇的马车。
周围站着几个带着刀的高大男子，韩朵朵心里估摸着那应该是宫中的侍卫，看着真不好惹。
她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碗里的粥，杏眼里却飞快闪过万条思绪，自己吃不准这个做了贵妃的姑姑是什么性子，直接拦着马车自报家门，嘶，大庭广众之下，好像有些丢脸。
该怎么办呢？
她转着灵动的眼珠子，余光一扫，就见着偏门那边正好走出一个太监，趾高气扬的神气的很，她眼前一亮，那肯定是贵妃身边的人！
当即放下手中的东西，赶在太监回到马车跟前，韩朵朵把手一伸，挡住了他的去路。
李公公有些惊讶的挑挑眉，捏着嗓子骂道，“不知死活的狗东西！在这儿挡什么路，想死不成？”
微风吹过，帷帽上的白色长纱随风摆动，骤然猛烈起的一阵风，将薄纱卷将起来，短暂地露出了它地底下的那张绝色容颜。
李公公一下来了精神，猥琐的笑了笑，对面的，是个美人啊。
只听少女动听的声音传来，她说，“在下真定韩氏女，请求面见贵妃，不知公公可否带我进去?”
“韩家的？”李公公斜翘起嘴角，眼睛却是阴险的眯着，“想要攀附高位也要找好对象，贵妃是你这等杂七杂八的人物能见的吗？来人，把她抓起来！”
“等等！”
与韩朵朵同时出声的，还有一道好听的男声，面前的太监循声望去，脸上阴云的表情顿时散去，几乎是谄媚的笑着，径直走了过去。
韩朵朵心中微微松了口气，收回了情急之下自袖中而出的三枚麻针，她也跟着回望过去，只见一个身姿挺拔的俊俏公子从马上一跃而下，潇洒极了。
顾承安大步流星的朝着韩朵朵走来，玉骨扇一张，明耀的日光为它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韩朵朵这下想起来了，这人是先前遇到山匪时见到的男人。
对方狐狸似的俏皮一笑，用着玉骨扇隔着面纱挑起韩朵朵的下巴，眼里戏谑十足，“我说韩大小姐，许久未见啊，还记得我吗？”
韩朵朵往后一步，与他拉出距离，冷淡道，“那就在此谢过公子，还请您自重些。”
顾承安低声笑了两声，“咻”的一声，他骨感十足的长指一动，任由扇子展开了来，遮去了半张笑脸。
刚刚被男人忽视落在身后的李公公这时也颠颠的赶了上来，眼神晦暗的看了一眼韩朵朵，对着顾承安点头哈腰道，“一时间冒犯了世子，老奴在这给您赔个不是。”
顾承安如有若无的敷衍了一声，笑眯着眼，“刚刚看你们二人似乎是起了争执，这大庭广众的，你可不能对一个姑娘家家动手不是？”
“是是是，世子教训的是。”李公公应道，“只不过她意欲攀诬我家娘娘，情急之下，才要拿下她。”
“她？”顾承安故意夸大语气，“公公可知她是谁？”
“啊？”李公公心下疑问，穿的普普通通，或许和真定那边有些关系，也估计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顾承安却是摇了摇头，“她呀，是贵妃娘娘的亲侄女，韩氏嫡长女——韩柔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