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悦在宁安俱乐部第一天上班演奏钢琴时,吴秋媛的女同学余薇就见识过她的演奏水平,对她印象很深,所以吴秋媛带曾悦进来,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吴秋媛那个会弹琴的侄女,特意把座位换到了吴秋媛那一桌,挨着她们坐。
“我还说呢,琴师怎么又换回原来那位了,原来是你啊秋媛,不舍得让侄女辛苦,为了陪侄女连课都退了。”
“我退课可不是为了她。”
“行了,我还不知道你。”
曾悦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原来乔泽辞退了徐菲,却留下了徐菲的表妹继续做俱乐部的琴师。
“侄女在澳洲学的什么专业?”余薇对曾悦很感兴趣。
吴秋媛看了曾悦一眼,“她是我同学余薇,你叫她余姐。”
曾悦会意,“余姐,我学的教育学。”
她决定就按假学历上的去说,作为吴秋媛的侄女,应该没有人会去查她的学历。
吴秋媛倒是有点意外,她从来没问过曾悦学什么专业,家里经营大生意的富二代竟然不去学财务经管金融,却学教育学,实在不按常理出牌。
余薇说,“教育学好啊,适合女孩子,要是进学校工作的话,校园环境也纯粹,不像社会职场那么乌七八糟,有打算回国工作吗?我有个朋友是国际学校的校长,你要有意去学校工作我可以帮你推荐。”
曾悦简直眼前一亮,那就是她梦寐以求的体面工作啊,吴秋媛家里再好,她还是觉得自己像个高级保姆,不是长久之计。
“谢谢……”
“她年纪还轻,打算继续读书。”
吴秋媛一脸严肃地抢过话头。
“哦哦,那倒是,年纪轻正是读书的好时候,那不急着工作。”
曾悦暗自生气,心想吴秋媛还真把自己当成她亲姑姑了,想当年她亲妈都没把她从澳洲叫回来,她凭什么干涉她。再说她已经明确说了不会在国内读书,她只想在国内攒够了钱离开这里,而国际学校的工资高,时间自由,有寒暑假她还可以多做几份兼职,很快就能攒够去澳洲的钱。
整个晚上曾悦都不开心,陪着吴秋媛强颜欢笑。
吴秋媛的状态也不太好,酒宴过半就面露倦色,连最爱喝的红酒都没沾,就让曾悦陪她一起回去。为了不给同学们扫兴,她让余薇结束时再告诉大家她提前告辞的事。
余薇送她们上车,临走时把自己的名片给了曾悦,“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听你弹琴。”
吴秋媛有气无力地说,“想听她弹琴随时去我家里听。”
“我最近忙,等我有时间了人家说不定已经回去了。”
“那随你,走了走了,我都快睡着了。”
车一启动,吴秋媛又闭上了眼睛,她是真的累了。曾悦正好也不想跟她说话,车里极其安静。
“我知道你不高兴。”吴秋媛闭着眼睛说。
“没有啊。”
“你回国之后一直打零工,连一份正式的职场经验都没有,又是个海外本科往届生,荒废了好几年,什么都不是,你觉得你去上班有优势吗?就算用了余薇的人脉也长久不了,还不如趁年轻去读个硕士,读完也才不到三十岁,你不该好好规划一下你的履历吗?着急上什么班?”
曾悦不敢说她连本科生都不是,哪有资格读什么硕士,只能敷衍着,“我会再想想的。”心里却因为痛失国际学校的机会而滴血。
“我说过资助你读学位的话还算数。”
曾悦听了不但不开心,反而心烦,如果真要在国内读,她就得从本科读起,而她是绝无可能再去参加高考的。
那天晚上,曾悦拿着余薇的名片失眠很久,为了得到这个工作机会想了无数种方案,但无一行得通,因为这件事是没法绕开吴秋媛偷偷去做的。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暂时待在这里,等攒够了钱再做打算。
曾悦收好名片,感觉自己才刚刚睡着,半梦半醒中听到手机响了,勉强睁眼看手机竟是吴秋媛打来的,她立刻清醒,接通电话后那边却毫无声音,她急忙从床上下来,鞋子也来不及穿就直奔楼下吴秋媛的卧室。
吴秋媛蜷缩在床上,被子、靠垫、衣物散落一地,她双手在喉咙处抓挠,脸上既狰狞又痛苦。曾悦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她,吓坏了,一边在床头柜上翻找,一边大喊,“药呢,你的药呢?”
吴秋媛无力地把药瓶扔给曾悦,曾悦迅速打开药瓶,“药就在手边你怎么不吃?”
曾悦把手里的药片送到吴秋媛嘴边,她却紧闭双唇,冲曾悦摇头。
曾悦不解,“吃过了?”
吴秋媛点头。
曾悦来不及多想把药片塞回到药瓶里,抓起手机拨打120,然后迅速捡起地上的毯子围在吴秋媛身上,单手在她胸前帮她顺气,“就五分钟,你坚持住,五分钟他们就到。”
吴秋媛迷离之际从枕下摸索出一个精致的小卡包,塞进曾悦手里,里面有她的身份证、保险卡和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吴千雅的联系方式。她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意识逐渐模糊,但早就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
吴秋媛因重度缺氧被送进ICU。曾悦在医院守了一夜,期间给吴千雅打了无数次电话,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无奈只好早晨算准墨尔本的上班时间,把电话打到了大使馆。结果让她万分震惊的是,吴千雅三天前在南昆士兰卡纳文峡谷徒步时和两名队友一起失联,至今下落不明。在曾悦说明了吴秋媛的病情又百般恳求下,大使馆工作人员才把吴千雅妈妈的电话给了她,然而吴千雅的妈妈刚刚从加拿大到墨尔本,因为女儿失踪心急如焚也病倒住院了,是吴千雅的继父,一个加拿大人接的电话,这位完全不了解情况、不知道吴秋媛是谁的加拿大继父,一听曾悦说是吴秋媛的朋友,干脆在电话里就把这事全权托付给曾悦了。
曾悦失望地挂断电话后,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接下来的事,吴秋媛没有告诉她银行卡密码就昏迷了,她用自己的全部积蓄垫付了住院押金,但医保覆盖不了的ICU的部分费用还欠着,医院要她签各种家属同意书,她拖延着说家属很快就到,但现在看来吴千雅一家恐怕是很难及时赶到了。
她一筹莫展之际护士急匆匆地找到她,“病人有间歇清醒,应该是想见你。”
曾悦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病床前,吴秋媛仍然在昏睡着,瘦削憔悴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生气,她想起过世不久的妈妈弥留之际的样子,心里异常难受。她轻轻握住吴秋媛的手,吴秋媛睁了睁眼,也不过是睁开一条缝。
吴秋媛动了动手指,开始在曾悦的手心里比划,曾悦一动不动,努力去辨认她写下的内容:卡,1-6。
曾悦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最后试探地拿出她的银行卡,“1到6,这张卡的密码,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密码?”
吴秋媛极轻微地动了动嘴角,握了握她的手。
不一会儿吴秋媛的手指又在她手心里划动,曾悦辨别了半天,“千雅?”
吴秋媛又扯了一下嘴角。
曾悦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实情,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联系过吴千雅了,她说尽快回来,你要快点好起来,等她到的时候说不定你已经好了。”
吴秋媛这次嘴角没有动,眼角却流下一滴泪来。
曾悦伸手帮她擦去,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吴秋媛再次抓住曾悦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你,学费,卡。
曾悦这次明白了,那张卡里的钱应该是吴秋媛答应资助她读书的学费。
她哽咽,“知道了,谢谢。”
吴秋媛再次握她的手,放心地闭上眼睛,不再有任何举动,曾悦一直陪着她,直到傍晚,吴秋媛因哮喘引起的心梗停止了呼吸。
曾悦伤心难抑,为吴秋媛没有等到唯一的亲人而流下的那滴眼泪,为她昨天还欢声笑语今天就突然撒手人寰,为不能为她做一点点事情,尽管她熟知办理后事的一切程序 。
曾悦最后为吴秋媛申请了殡仪馆的冷藏库,除此之外不能再做什么,只能等她的亲属回国为她安葬。
那天晚上她在电话里苦苦哀求吴千雅的加拿大继父,终于跟吴千雅的妈妈说上了话,但一听到她气若游丝的声音就泄了气。她果然病得不轻,且一提到吴千雅就泣不成声,这种状态是没法承受长途飞行的,她逼也没有用。
在吴千雅妈妈的哭声中,加拿大人接过了电话,对曾悦还是那句话,“在中国的故人就拜托你了,只要Gloria一有消息,她妈妈就会立刻让她去中国。”
这电话打了就等于没打,她只能寄希望于吴千雅,希望她只是和同伴暂时迷了路,过几天就能重回人们的视线。
曾悦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疲惫异常,她无处可去,只能回吴秋媛家。这座空荡荡的豪宅再也等不到她的主人。看到沙发上吴秋媛去参加毕业典礼时穿过的衣服,曾悦又忍不住湿了眼眶。一想到她正孤单地躺在冰冷的地方迟迟不能入殓,她既不忍也不甘。
曾悦打起精神打开电脑,登录很久没有访问过的澳洲华人论坛,在她曾经熟悉的各个板块发布寻人的帖子,她想掘地三尺把吴千雅找出来。
不过寻人启事还没写完,她就看到一篇转载的英文报道,上面提到在南昆士兰卡纳文峡谷失联的三人,警方已经在峡谷下游的河流中找到其中两人的尸体,另一名叫Gloria Wu 的女性仍处于失踪状态,初步判断已无生还可能。
曾悦删除了没写完的寻人贴,呆坐在电脑前。如果吴千雅死了,她妈妈短期之内是不可能有精力来中国处理吴秋媛的后事的。那她也没有必要在这里继续等下去,毕竟她一个非亲非故的家教住在吴秋媛的房子里不明不白。
她烦躁郁闷到极点,她的人生总是这样,刚刚安顿下来看到一点希望,命运之手便毫不留情地掐灭那一点点微光,将她抛向深不可测的未知,好像耍弄她很好玩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