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柳箧君还在滔滔不绝。
“……若要豪迈一些嘛，便从这个窗户口跃下去！”他四十五度角望着天空，满脸陶醉，双手在空气中比划着，“彼时漫天夕照辉光，落在身后，犹如天神，你就逆着光走过去，亮出身份，全场静默叹服，你便上前打横抱起美人，留下一个完美的背影，翩然离去……”
“若要婉约一些么，就去拿个笛子吹，先声夺人！然后你一边吹着笛子，一边走过去，那姑娘闻弦歌而知雅意，感动地跟着乐声跳起舞，人家一看，哇，郎才女貌……”
正说得乐不可支，姬长英却不想听了，“哪用这么麻烦？”他放下茶盏，站起身，说，“取我的弓来。”
于是柯亭默默递上一张弓，一根羽箭。
柳箧君张着口，眼珠子都瞪圆了，他从来没发现这房里竟然还藏着一张弓……不对，他要弓做什么？
姬长英凭栏搭箭，拉弓，坚韧的弓弦承受巨大的力量，发出一阵嗡鸣，他如寒潭般的眼眸倒映着锋利的箭簇，恰好一缕日光落在其上，光芒万丈。
下一秒，羽箭如残影闪电般离弦而出，尾端竟带出了一道湍流，穿过夕阳，穿过那巨大的石莲花座，像是行过万水千山，来到观台之前——
“咄”地一声，有什么钉在了木柱上。
裴昭容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耳朵，凉凉的，她翻开手掌一看，鲜血淋漓。
“有刺客，陈乐官，快去……”她发抖的声音刚说了半句，忽然一阵冷意从尾椎上爬了上来，她猛地住了嘴，一迭声地喊着，“箭，那箭！快把那箭拿来！”
陈乐官也吓傻了，跑去柱子前将箭拔出，呈到裴昭容面前，裴昭容强忍着哆嗦着细细察看，天边的夕阳落在箭身上，漫射出一道金光，几乎晃了裴昭容的眼，可即便只是短短一瞬，她看清的那个字让她几乎魂不附体。
“是谁这么嚣张，敢在莲花台公然刺杀大司乐？”陈乐官压抑着愤怒的声音，这一箭来得太快，除了观台上的诸人之外并没有人知道，她也不敢声张，以免激起事端。
“不行……扶我下去……我要去请罪……”裴昭容哪有功夫听她说什么，跌跌撞撞地要站起来，所有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有琴心先生安坐席上，岿然不动，像是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乐正……那这案子……”陈乐官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乌乐正和公孙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找到了相同的茫然不解。
“这案子……”裴昭容一个激灵，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忽然有一道电光闪过，衣袍，梨花，乐谱……在意识到这些可能都与那位贵人有关的时候，她的双腿立刻软了，半天都缓不过劲来，过了片刻，才厉声道，“什么案子？没有案子！此事揭过，任何人都不许再提了！”
至此，一场开篇轰轰烈烈的告发私通案，最后就以“查无实据”潦草收场，直到最后孟蕊君迷迷糊糊地被架出去的时候，也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圭楼，柳箧君呆呆愣愣地看着姬长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竖起大拇指，真诚地道：“姬长英，我怎么这么服你呢。”
姬长英将弓丢给柯亭，说，“一箭就能解决的事，何必要那么辛苦。”
……
闹了一天的春试终于落幕。
天色暗了下来，狭小的寓所中很安静，光线从格子窗棂里透出来，那些被子还是出门前叠好的模样，脚边的木盆搭着半干的衣服，在这种刚从生死边缘爬回来的时候，这些平日琐碎的小细节却莫名让人很有安全感。
郑玉奴将门闩上，这才舒了口气，看着面前的赵袖，“说吧，这儿没外人，曲子不是琴心先生写的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袖疲惫地往床上一躺，“我怎么知道啊……”
郑玉奴双手抱胸，气势汹汹地逼问她：“你当我是朋友的话，你就老实告诉我，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赵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她仰面看着天花板，想了想，“是……但也不是。我没有情郎，只是结识了一位乐师，他助我良多。”
郑玉奴狐疑地看着她：“没有私情？”
赵袖反问：“这很重要吗？”
“当然！身为你最好的朋友，你要是找了男人，怎么能不告诉我？”她忽然一个箭步蹿上旁边的床，凑近了些，用神秘兮兮地语气问她，“他生得俊不俊？”
“……还成吧。”俊是俊，但她偏好那种温润如玉柔弱内秀的花样男子，姬长英？算了吧，这里头符合他的只有一个“男”字。
“有钱吗？”
“挺阔的。”就是品味不怎么样，喝的东西像是火锅底料一样，忒不讲究。
“脾气如何？”
“有些时候还挺听话的。”但大多数的时候都很难搞定，少爷脾气，高傲得很，得顺着毛捋。
“那感情好啊！”郑玉奴猛拍大腿，姿势非常豪迈，“赶快下手啊！宁杀错莫放过！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我的玉奴姐，这是谈情说爱的地方么？”赵袖心说这地方管个人作风问题比高中的时候班主任抓早恋还凶，谁谈恋爱谁倒霉。
郑玉奴不以为意，“这算什么？我要是你，直接和那男人跑了，他有钱，能养得起你，你还用得着在这儿苦哈哈地混么？”
赵袖摆手，“得了，我这还没发生什么就差点被弄死，要谈你去谈。”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那个白眼狼……”郑玉奴一说就来气，撸起袖子，恨不得这时给她一把刀霍霍地磨起来，“你等着瞧，我迟早让她知道什么叫后悔！”
“算了。”赵袖低着头，摸着身边的床单，“让她去吧。”
郑玉奴气得捶了她一下，“你这人，还真没脾气是吧？”
“脾气有，但不一定要发。”赵袖说，“她以后日子只会越来越糟的，除了来找我们和解之外别无他法。”
“你那时候碰到孟蕊君可不是这么说的。”郑玉奴忿忿不平。
“此一时彼一时。”
“说人话。”
赵袖想了想说，“敌人比你强大的时候，你退是无能，是软弱。但现在她已经没有能力威胁你了，甚至要寻求你的庇护，这时你退一步，是宽恕。”
郑玉奴不以为意，“她现在不能威胁你，不代表以后不能，斩草除根，除恶务尽，谁知道以后她会不会又东山再起？到时候她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或许吧。”赵袖耸了耸肩，说，“但人不能把所有的路都走死，也不能把所有的事都做绝了，山高水长，柳暗花明，走到最后，谁知道还会不会相逢？”
这一刻，郑玉奴甚至以为自己在和另一个灵魂对话，她觉得赵袖好像已经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了，她还在意气风发地闷头往前冲，赵袖却已经在山上居高临下地把全程看完了。
赵袖打开门之前，对郑玉奴说：“晚上我要出去一趟，有人问起来，你如实说就是了……大概，也没有人会来问了。”
山高水长，柳暗花明，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在赵袖看来世界就像是个巨大的迷宫，永远没有出口，永远不知道这一刻的选择会遇见什么样的人，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迷宫里打转，自以为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其实永远不知道将会通向什么样的结局。但此时的她不知道的是，这个世界上，无论多么山高水长，总有些人会与你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