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物俱静。
相对于白日或是傍晚的喧嚣,夜色中的玉京已经渐渐安静了下去,热闹的几处街市还在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但更多的地方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
王宫之中,灯火阑珊。在重重的轻纱帷帐之后,一个女子正纹枰而坐,面前棋盘黑白如犬牙差互,她时不时落下一子,动作漫不经心,正是大周的一国之母,萧氏。这位周后一身春梅红绣罗衣裳,头戴蹙金孔雀冠,仪态淑雅,肌肤细腻,看上去不过三十许的芳华。
“莲花台……春试……”王后听着来人的回报,灯火下眉头微蹙,“长英他……为何要插手此事?”
作为天子亲自下旨督办之事,在莲花台春试尘埃落定之后,王后便已经得到了全部的过程与结果,但唯一让他有些困惑的,是这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
在王后想来,姬长英虽去了莲花台,但也只是为了幽篁馆中的一池温泉,平复幽云战场上落下的顽疾,当然这其中多半还有避开谈婚论嫁的用意,但无论如何,都和“莲花台”这个地方本身扯不上什么关系,至于那个天子一时兴起下诏举办的遴选更是完全不相干的一码事。
“奴也不知,打听来的消息只有这些了。”宫人垂首道,“只是殿下是为那寒门之女出头,听闻莲花台大司乐处事不公,或许殿下只是一时激愤。”
当时在场的女官贵人众多,但其实谁也没能看清楚整件事的全貌,只是听那大司乐说要处置私通,后来不知怎么又说是“误判”了,莲花台中的待诏都是清清白白,莫要听信那奸人所污,只有留在莲花台中的眼线打听出是幽篁馆那位插了手,至于具体是哪方面,也不太清楚。
所以,当这些信息呈现在王后面前的时候,她也很难拼凑起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往“那大司乐触了公愤”的路子上想,想了半天,觉得他的确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拿起一枚黑子,在棋盘上款款落下,低声道,“可惜啊,无论如何,你都流着天家的血……”
……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幽篁馆中花木扶疏,暗香浮动,弥漫在这暮春之夜。
赵袖见到姬长英的时候,他正坐在梨花树下,几张苇席,一张紫檀小几,身旁是一张琴,琴纹高古清奇,快凋零的梨花正在飘落,月色静洒在他的青莲色的衣衫上。
她走了过去,几案上,杯盏成双。
“怎么才来?”姬长英拿起酒壶,斟满。
赵袖浮躁的心不知为何忽然宁静了下来,或许是这个月夜太美,或许只是因为有人在这儿喝酒,给你多准备了一个杯子。
赵袖在他面前坐下,“喝的哪门子酒?”
“自然是你的庆功酒。”姬长英将杯盏放在她的面前,“这酒乃是东夷扶桑山……算了,与你说也无用,别吐了就是。”
茶不同,酒却相似,只是有些淡,酸酸甜甜的,大概是什么果子酿的,顺着喉咙滚下去,像是一股馥郁的香气微微地燎起了温度,她喝完了一杯,将杯子往前推了推,“酒喝过了,我有话要问你。”
“不忙。”姬长英给她的杯中又倒满了酒,“酒可以喝,话也可以问。”
赵袖果真也不忙,“怎么个喝法,又是怎么个问法?”
“一人可以问对方三个问题,若是对方答不上来,或是选择不答,那便罚酒一杯。反之,若是答上来了,则提问者自己饮。”姬长英道,“可还公允?”
“公允得很。”
“那姑娘先请。”
他们之间像是各退了一步,中间空空地留了些距离,像是划下了一道淡淡的隔阂,谁也不再嬉笑怒骂肆意妄为了。
两人对着一张琴,一壶酒,一地梨花。
赵袖有些不适应,这个脾气很坏的家伙忽然讲起礼貌来,她总觉得不自在,她清了清嗓子,说,“第一个问题,公子是否隐瞒身份,其实并不是莲花台的乐师?”
姬长英说,“是。”
嗯?这就问完了?赵袖有些发愣,她总以为他至少得云山雾罩地迂回一下,谁知他这么干脆地就承认了,一时让她有些找不到节奏,只好闷头喝酒。
“第二个问题,今日之事……裴司乐那边,可是公子出的手?”
回答也来的很快:“是。”
“第三个问题……”赵袖深吸一口气,“公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次,姬长英果然没有立时回答,他忽然从腰带上解下一枚玉佩,用一种很随性的方式扔给她。
“答不上就喝酒啊,不带贿赂人的。”赵袖瞟了他一眼,打量起那块玉佩,她不太懂这些古玩鉴赏一类的东西,只觉触之温润,在月光下泛着濛濛的光泽,隐隐可见上头刻着些繁复的图案,线条古朴,仿佛每一道线条都沉淀着时光,她用手指细细摩挲,感受着每一道纹路,像是在与这枚玉简对话,聆听过去的故事……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这上头刻得什么玩意儿?”
姬长英:“……”
设想中的剧情展开与现在的情况不太一样。
按照他的设想,他抛出玉佩,赵袖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张口结舌,这时他便温柔地上前安抚,告诉她就算你我身份有天壤之别但本殿下也不会介意的然后收获感动而敬仰的目光……结果人家什么反应都没有,还问他“这啥玩意儿”……
不过说来他也有些习惯了,在赵袖面前就没几桩事能顺利按照他预想进行的。
“不知道就算了。”他有些吃瘪,又好像有些无奈,“本公子不应该对你的眼光抱有期待的。”
不过,虽与他设想得不同,但这样互相“公子”、“姑娘”地称呼下去,感觉也不赖。如果有一天赵袖真的知道了他的身份,恐怕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日子了。这种经历他有过许多次,小时候原本一起玩泥巴的朋友,在得知了他的来历之后,对他立刻恭恭敬敬,大气不敢喘,经常笑眯眯招手让他去吃饭的那户人家,之后看见了他也都站得远远的,一脸的敬畏……
所以,就当个乐师也很好。
“哦。”赵袖郁闷地将玉佩递回他,她其实挺想知道的。
姬长英不接她递还的玉佩,“你留着吧,本公子给你的东西,从没有要还的。”
赵袖一挑眉,争锋相对地道:“巧了,本姑娘欠过什么东西,每样都如数归还了。”
姬长英脸色黑了,想起那根腊肉和那坨袜子,沉默了半晌,终于道:“该还的不还,不该还的倒是都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