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试”的意义对于很多人而言，都各不相同。对于贵女们而言，是一个绝佳的进身之阶，一个原本末等士族出身的女孩子若是能拿到好的名次，任女官任待诏入宫走一遭，出来之后便能与显贵豪门谈婚论嫁了，若是进了宫能与王室攀上关系，能更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但若是失败了，也无伤大雅，不过是回去找个门当户对的谈婚论嫁而已。
但对于寒门的有些女孩子而言，“春试”可能就是一生。
如果没能在这个春日里振翅飞起，那可能就会零落成泥，碾做尘土。
红绸，挂在另一侧。
过了片刻，王娥感觉自己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死死低着头，咬住嘴唇，任凭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乐官的声音传了过来，“退场——”
她身边的女孩犹豫着，不甘地回望了一眼那个高高在上的观台，慢慢地离开，王娥没有动弹，有女孩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却恍若不觉。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冬夜，她打开门，一家人围坐在热气腾腾的桌子前朝着她笑，坐在中间的人牙子朝着她笑，她拼命想跑，却怎么也跑不掉……
整个偌大的石莲花座上，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明明在阳光底下，她却像是被抛上了岸的鱼，浑身湿漉漉的，不停地发抖，喘息，似乎阳光正在将她身上的水分蒸发殆尽。
看台上已经有了嗡嗡的议论声，隐隐有几声议论声飘了过来。
“不知好歹……”
“贱民就是不懂礼仪……”
无数道视线汇集在她的身上，像是要把她烧穿一个洞来，一旁的乐官低声怒斥道，“放肆，还不退下！”
王娥忽然做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她猛地跪了下来：“请乐正重判一次！请乐正重判一次！请乐正重判一次……”她一边喊着，一边不停地磕头，砰砰作响，没几下她额头上已经见了血。
“拖出去！拖出去！”乐官又惊又怒，身强力壮地嬷嬷们便立时涌了上去，拽住王娥的四肢，将她往后拖去，王娥不停地挣扎着，头发散乱，口中还不停地呼喊着“重判一次……”
王娥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然后地上那几道血迹也被飞快地清理掉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最后一组正是《蜉蝣》。
石莲花座上，花团锦簇，领舞的正是孟蕊君，她今日穿了一件紫绸绫袄子，绿绫夹帔子，五色百蝶穿花绣鞋，漆鬟髻，饰以金铜杂花，状如雀钗。远远望去，动作整齐划一，一丝不苟，跳得虽是悲伤的曲子，脸上却都带着明媚的笑意。
可惜，这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说实话，看台上的那些贵妇人对这首压轴之曲并没有什么期待，没有诸如卫灵翾般惊才绝艳名动玉京的人物，也没有什么有名气的士族贵女好让她们品头论足，这就少了大半的乐趣。
阴山孟氏，在云中郡是响当当的显赫世家，但放在玉京之中便如过江之鲫般，与卫氏、庄氏等顶尖门阀更是不能相提并论，就算知道了，大抵也只是会说一句“哦，云中郡来的啊”至多再加一句“离玉京挺远的哈”。
……
“裴司乐，方才的评判未免有失公允。”
观台之上，公孙宁淡淡地说着，她一身缁衣，坐在金翠环绕的席间，有着淡淡的不协调感，不施唇脂的嘴唇紧紧抿着的时候，总带出两道严肃的纹路。
裴司乐慢条斯理地说，“哦？公孙乐正倒是说说，何处不公了？”
“我有眼睛，您也有，想必就不用我多说了。”公孙宁平静地回道。
听她说得刻薄尖利，裴司乐面露愠色，“那你说该如何？重判一次，好让整个玉京城的人看笑话么？莲花台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您一开始不判错，那也不必重判了。”公孙宁冷笑。
“好了……”乌乐正连忙打圆场，她有些责怪地看了公孙宁一眼，“横竖那些寒门的也留不下多久，让她们多待三个月还是少待三个月也无甚差别……不如这样，给春试淘汰者每人发下一半月例，也好过白来一场，裴司乐，你看如何？”
裴司乐面有不虞，本想说“岂有此理”，但一看旁边的琴心先生也皱起了眉头，不由改了口，“也好，按照你说的办吧……只是……”她语气转冷，“方才那个当众闹事的，就不必发了。”
乌乐正冲公孙宁做了个“见好就收吧”的眼神，便答应下来了。
公孙宁却当做没看见，问琴心先生道，“不知先生觉得孰优孰劣？”
“孰优孰劣，我说了不作数，你说了也不作数。”琴心先生话语中仿佛隐藏玄机，“你看下去，便知道了。”
公孙宁眉头微皱，乌乐正忽然小声对她道，“下一组《蜉蝣》，公孙乐正，你的那位爱徒可要登场了。”
……
赵袖一组是压轴登场的。
孟蕊君退场下来时，正遇上她们准备登台。
赵袖觉得这时候应该发生什么，可是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孟蕊君目视前方地从她身边走过，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像是某副传世古画，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似乎还别有用意地看了鹿娇一眼。
前头四组，寒门的全军覆没。
孟蕊君的确不需要说什么，放狠话或是冷嘲热讽都是对站在同一水平线上的敌人，而至于赵袖她们只是这场比试的陪衬，或者说背景板，没什么好期待的，也没什么好不愉快的，只是有些怜悯而已，种田的回去种田，插秧的插秧，大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何必还要自不量力地挤到这儿来。
王娥被拖下去的时候，她们就在一旁候场，所有人都看见了王娥，她额头上流下的鲜血糊了半张脸，被架着拖走的时候已经没了声音，只是流泪。
谁都知道，这一局已经输了。
无能为力，无力回天，无法可想……此时此刻用任何词语来形容，大概都是这样的感觉。
但不知为什么，所有人都看着赵袖，这些日子以来，赵袖可以说是整个队伍的主心骨，这时所有人像是期待着她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哪怕只是说一句“我们一定可以的”也聊胜于无。
赵袖想了想，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能赢还是赢吧……赢了莲花台会发五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