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我们一行人进到蜀道商场,一同坐在鑫鑫手机店门外抽烟,烟灰像被踩碎了的枯叶,变成齑粉刷刷往下掉,路过的行人都皱着眉头看我们。
程阳坐在我身旁,眼睛像是被马蜂蛰过,红肿了大片,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过了一会儿我们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在路中央四处张望,是阿城。我朝他招手,阿城甩着手臂走了过来。
“这么快就处理好了?”
阿城点点头说:“没受伤吧?”
我和程阳鼻青脸肿地望向他,“还好吧,就是可能有点脑震荡。”
“嗯——确实还好,那几个人比你们要惨多了。”
李鑫鑫听到后在一旁讪讪地笑了笑,阿城望向她说:“多谢了,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也没法向他妈交代。”
“不客气,都是道上的朋友。”李鑫鑫豪迈地摆摆手说,“以后想买手机记得找我。”
阿城愣了片刻,然后点点头。
“大姐你真酷,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拿大哥大砸人。”我钦佩地朝着李鑫鑫说。
“什么大哥大,这叫摩托罗拉3200,上个世纪的宝贝。”
我信以为真,后来才知道她在唬我,摩托罗拉3200就是大哥大,在几年前被永远地淘汰出了中国。
赵小蓓此时坐在李鑫鑫旁边,两条腿笔直地伸向街道,心情像是不错。
我于是问她:“你怎么又招惹上他们了?”
“李飞和王磊早就盯上我了,我之前见到这两个傻卵在欺负一个女孩子——想抄她的钱,我带人把他们给打跑了。”她抽了一口烟说,“我和宋菁就是这么认识的。”
“我打听到这两个傻逼退学后在巴桑那儿躲着,就又跟他们打了一架,没想到孙伟那个家伙出卖了我,妈的——。”
“哦——怪不得你会一个人在这儿被堵住。”程阳在一旁若有所思。
赵小蓓像是没听到他讲话,低着头猛抽烟,烟圈从她嘴里雾蒙蒙地吐出来,好看极了。
李鑫鑫突然一把搂住赵小蓓说:“喂喂,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家程阳?”
“没有。”
“我去鑫姐你怎么看出来的?”我惊呼。
“人都说了没有。”程阳在乎一旁拧我的胳膊。
“你们两个小男生给我闭嘴,”李鑫鑫笑着对赵小蓓说,“他们才不懂什么是爱呢。”
赵小蓓第一次来这儿时态度很嚣张,眼下竟认真地听着李鑫鑫讲话。
“喜欢或者爱只是自己的事,和对面是怎样的人没关系,这种感觉存在着就够了。”她一本正经地说着,“喂,那个边上的超哥,你还记得你初恋长什么样吗?”
“不记得了,”阿城思考了一下文绉绉地说,“我只记得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曾像海藻一样缠绕我。”
“我去,城哥你还是个诗人。”程阳惊叹地说。
阿城很帅气地抽了一口烟说:“我以前也是江高的。”
“真无聊。”赵小蓓望着他们,突然笑了起来,接着我们大家互相望着都笑作一团。
商场上方的轨道灯突然亮了起来,我痴迷地望着那闪烁的灯光,如同第一次路过宋菁家门口时那样。灯光照在赵小蓓脸上,程阳脸上,李鑫鑫和李巧巧脸上,我们在白晃晃的光晕下放声大笑,我觉得开心极了,仿佛一场漫长的冒险结束,我们将在笑声中重新启航,一切难过的事都成为了过去。
但这只发生了一瞬,我又像往常一样想起了许多不在这儿的人,变得落寞起来。
二十六
脑海中的事物层层堆叠,许多年后仍像幻灯片一样闪现——北方的记忆,南方的记忆,那些离我而去的女孩和男孩。
我在那个寒假的末尾收到了来自河北的一封信,信上写着:
一一,你在四川过得好吗?还记得我们吗?地震的时候我们每天都很担心你,听林叔说你没事后,我们才松了口气。
今年春节很热闹,屋里做了驴肉火烧、糖醋饹馇,还有炒年糕。我和秀秀吃得很痛快,但突然想起你,不知道你在吃些什么、过得好不好……我们也没了胃口。
我没考上高中,现在在镇上的修车厂打工,离火车站很近。我们的羊都卖掉了。
林叔身体不赖,只是容易咳嗽,每天一个人挑着水和锄头去地里,他时常念叨你。还有老陈,他托我跟你说,“祝你前程似锦”。
我最近老梦到我们一起去放羊的日子,秀秀跟在我们身后,二虎和你比我更像两兄弟。你信吗,我有时也会跑去镇上的图书馆看书了,那里面的书可真多,人一辈子都读不完。我记性差,但我老是想起你,我后悔为什么你走之前那段日子没理你?我真是个王八蛋。
二虎……二虎他一直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等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去给他扫墓好吗,他会安心的。
村子里的变化也很大,黄山被围了起来,许多树被砍掉。石头坝中学明年也会被拆掉,不知道会不会建新的学校。郎家村的公路据说会重新翻修,到那时镇上的汽车就能轻松地开进来了。
一一,等你回来的时候,也许一切都变了。我从来弄不懂你和二虎在想些什么, 你们比我要聪明得多。你还会想回这里吗,你是不是有了新的朋友?不管怎样,我们都祝福你,你一定会比我们有出息。
还有秀秀,她在你走后很长段时间不和人讲话,经常一个人跑到黄山外面,坐在草地上发呆,秀秀要去镇上读书了,她说她以后会去找你。
又过了一行,信上用不同墨迹的笔写着:
一一,不要忘了我们。
信下方是一张彩色的照片,大虎和秀秀靠在一起,秀秀长高了不少,他们都羞涩地朝我笑着,目光像是穿过了黄山暖洋洋的风,穿过了那里的羊群与草木,穿过二虎那张忧郁的脸庞,穿透了过去的我来到这里。我将信纸贴在胸口,感受着心跳传来的搏动,仿佛回到了那个充满青草气息的午后,我们四人朝着山下奔去,身后是无尽的黄昏。
刚来江镇不久时,有天傍晚我和阿城一同走在蜀道长街上。我问他:“为什么这条路叫蜀道,蜀道的下一个字不是‘难’吗?”
“不是的,蜀道是四川的入口,这代表着一种祈福。”阿城说,“就像人通过母亲的道路来到这个世界,再走上自己的道路。”
我回望那条长长的蜀道,觉得它仿佛在朝着过去曼延,穿越了秦岭和大巴山,连接北方的山与水,童年与母亲,我正踏着它走向了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