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大二的时候江镇中学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中一件是沈煊死了。那时他刚升入高三,在一次模拟考试时遭遇滑铁卢,全市排名跌到两百开外。校领导彼此很有默契地假装视而不见,十分关心沈煊的心理健康,他们都认为这不过是压力太大导致的失误,共同遗忘了剃头这件事。但沈煊自己的心灵不知为何崩溃了,面对自己女朋友怀孕都无动于衷的他,竟然一跃从倚天楼跳了下去,脑浆流了一地。可他又不能被做成木乃伊,进了火化场连光头都做不成,实在是得不偿失。
我们学校因此放了三天的假,警车开进学校后用警戒绳封锁了倚天楼,有许多学生暗暗感谢沈煊,亲眼见到他脑浆的那些人除外。
此外还有一件事发生在校长办公室,我们的校长周玉先生涉嫌贪污和挪用公款,审查小组气势汹汹地来到学校,准备缉拿坐在办公室的周校长,和肖申克的救赎里监狱长罪行曝光时的场面简直一模一样。
周校长早年的时候在反右运动里是先锋队,曾带领红卫兵勇闯校长办公室,把老校长打得头破血流,拖到操场上游行。如今,又是一场审判临近,他不能接受这个场面,在门被破开时将一支铅笔立在桌子上,砸进了自己的脑花里。
周校长最终没死成,但因为脑部损伤被送进了江镇第三人民医院,也就是精神病院,江镇中学从此渐渐走向衰落。
这些略带黑色幽默的故事都曾真实发生过,在我高二那一年。但这一切与此时的我无关,我仍处在悠闲的寒假中,在江镇迷茫地瞎逛,顺带和女孩聊天、告别。
喻小鱼那天说我成了她唯一的朋友,显然是不真实的,也可能仅在那一天是真实的。在江镇的图书馆发生事故后,那片区域被封锁了起来进行安全检查,我们也就没有理由再见面了。但喻小鱼仍经常给我发短信,她说她和沈煊分手了,她看清了这个人。我问她那还要继续呆在文学社吗,她说不了,她只能写一些童话故事,那些故事和现实比起来都太幼稚可笑,和她本人一样。但她认为我应该继续写东西,我看待世界的目光和别人不太一样,也可能写出来不一样的东西。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这么说我,但她太抬举我了,我没有什么不同的。一个北方的农村孩子迷茫在南方的小镇里,这就是我的全部。
许久以后我在江镇中学的博客上看到喻小鱼的名字,我点进她的主页,发现她一直在写诗,甚至还小有名气。我看了她最新写的一首:
亲爱的不要用爱欺骗我
用最原始的兽性亲吻我,抢夺我,占有我
用最热的烈焰灼烧我 ,毁灭我 ,撕碎我
用来自灵魂的悸动吞噬我,吃掉我
用你的一切进入我 。
我看着电脑上黑白宋体的字句,想着她也许已经成了另一种风格的人。
程阳这些天在手机店干得风声水起,甚至还打算推广网络业务。那时淘宝购物在我们这个小镇也开始流行,但李鑫鑫告诫程阳不要乱搞,实体经济才是中国的命脉,那些个网店迟早都要倒闭。
程阳有天和我一起在外面吃饭,他突然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的头,把我瞪得直发毛。
“我操,你盯着我看干什么?”
他扭捏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然后说:“我想去看叶冬。”
“去就去呗,关我什么事?”
“不行,得是去剪头才能找他。”
程阳原来是想靠带我剪头发打掩护,他那圆寸脑袋上的毛才刚冒出来没几根,再剪就成秃驴了。
我被程阳拉着去了一中那家理发店,又见到了那位戴着鸭舌帽的忧郁小哥。他见到程阳时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是一副平淡的表情,对程阳招手说:“小程,又来剪头啦?”
“不是我冬哥,是他。”程阳说,“我再剪就要成秃子了!”
“哦。”叶冬用那双忧郁的眼角扫了我一眼,“先来洗洗吧。”
店内花花绿绿的小灯在白天也亮着,把墙壁上张国荣那张邪魅而俊朗的脸照得昏黄。我今天才注意到墙壁上挂着一张《春光乍泄》的海报,张国荣和梁朝伟在晦暗的灯光下沉默地望着彼此,气氛凝重而暧昧。“这就是程阳送的那张吗?确实还挺艺术的。”我在心里这么想着。
叶冬的按摩手法很有力道,他用两指沿着眉心到太阳穴的方向分成三段按压,又用四指在我的太阳穴附近打圈,最后揉捏我的颈部,一只手托起我的后脑勺,用拇指在一个凹陷的穴位处轻轻叩压。一套下来我觉得神清气爽,整个头皮仿佛都舒展开了。
我观察到叶冬的手型十分好看,纤细修长又带着力量感,这样的手来当理发师实在是可惜。
“你是小程的同学吗?”他问我。
“嗯。”我点点头,“我们一个班的。”
“挺好的。”他说,“一定得好好学习,不然只能像我一样活得费力。”
我笑着说我觉得他挺酷的,靠自己手艺挣钱有什么不好。
“只是活着当然做什么工作都行——但如果你想稍微变得不一样的话,这个社会无法容忍一个人没有钱还不一样地活着。”
我同意他的说法,叶冬和程阳的皮肤都带点小麦色,他说话时眼神会变得很严肃,像是一个隐于市侩的哲学家。
叶冬在聊天时已经拿着电动推我头上唰唰地舞动,我说我也想剪个寸头,他看着我的脑袋考虑了一会儿说可能不太适合,要不还是剪个露眉短发吧,我表示同意。
剪完后他照旧用吹风机仔细地把我脖子上的碎发清走,我照着镜子,再次感叹叶冬的手艺高超,他留在这么个小店实在是可惜了。
程阳终于上前搭话,“妈的,给你剪得真帅!”他分明想跟叶冬说话,却是在对着我说。
“确实不错,以后我一定每次都来这儿剪头。”
“随时欢迎。”叶冬笑着说。
他转头望向程阳说:“你也是。”
程阳呆呆地点点头,替我付完钱后走了出去。这里仿佛是他的旖旎乡,一进到这儿就变得踌躇、沉默。
我说:“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程阳沉默了会儿说:“应该知道吧。”
我说:“你这副样子我实在受不了。”
他把手架在我的脖子上说:“受不了也得受着。”仿佛瞬间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他说:“我没有什么特别在乎的,我刚才只是在想……人要不一样地活着确实很难。”
“这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我说。
“我一定会活得很好。”他攥起拳头严肃地说。
我相信他,并向他表示祝福。我由衷地希望在未来的世界,他能活得比所有人都要热烈。
我们快走到一中门口时,程阳突然一把将我拉在旁边的李白雕像后面躲藏起来。
前方有一个高挑的麻花辫少女站着,杀气腾腾,一看就是赵小蓓。
她在和什么人对峙着,在她旁边只有一个瘸了一条腿的歪头,好像叫孙伟。
我们看清了和赵小蓓对峙的那伙人,竟然是豆豆眼和赘肉那两个混蛋,在他们前面站着巴桑霍旦和多杰达瓦。他们身边还围着三四个人,手上全都拿着棒球棒虎视眈眈,赵小蓓在和他们对骂。
程阳眼见就要冲出去,我拉住他的手说别急,用小灵通给阿城发了条短信。他想了想也掏出手机给什么人发了消息。
豆豆眼和赘肉那伙人将赵小蓓围得越来越紧,那个叫孙伟的歪头舞着拳头,强撑着凶狠,一瘸一拐地迈向巴桑,然后被一球棍打晕在地上。
“傻逼啊。”程阳说,“这不白送吗?”
只剩下赵小蓓一人面对着那群混混,她脸色也变得煞白,但仍昂着头,不屑地望着他们。
那个豆豆眼走上前,朝赵小蓓吐了一口痰,赵小蓓也朝他吐了回去,豆豆眼挥手打了赵小蓓一巴掌,赵小蓓立即抬手扇了回去。
这一巴掌将豆豆眼扇得眼冒金星,面目狰狞,他极其震怒地瞪着赵小蓓,似乎无法置信她竟然敢还手。
“哈哈哈哈傻逼李飞,连个女人都对付不了!”周围人举着球棒在一旁讪笑。
“妈的,老子送你上西天!”李飞脸涨得通红,挥舞着球棒砸向赵小蓓的脑袋。
“操你妈的傻逼,看这儿!”程阳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冲了出去,像一个标枪运动员,还没靠近时先将手上的石头扔出一个绚丽的抛物线。李飞刚一回头,那块石头飞到他的脸上开了花,他的脑瓜像是核桃儿被“啪”地一声砸开,鲜血从壳里哗哗地流出来。
我也想捡一块石头当凶器,但程阳挑走了唯一一块变质岩,在我们周围只剩下了一堆光滑平坦的鹅卵石,可以用来下五子棋,但不能给人的脑袋开瓢。
我只好跟在他后面空着手冲出,程阳一脚踹在最后面的赘肉身上,赘肉踉跄了几下刚一回头,我再一脚踹向他的生殖器,“操你妈的还记得我吗?”赘肉瞬间丧失战力,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哀嚎。但这就是我们最辉煌的时刻了,那些人也在瞬间朝我们围扑了过来,球棒像雨点一样落在我们身上,我们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不知道有十几双脚还是十几双马蹄朝我们身上踢来踢去。这帮还在青春期的混蛋打架从来都不知道轻重,我当时感到自己的脑子像是被踢成了一块稀松的烂泥,可能要交代在这儿了。但在一瞬间我们身上的雨点却突然消失了,我听到有人在吼:
“你这个疯婆娘!”
我从臂弯的缝隙处往外看,巴桑淌着血,惊恐地望着赵小蓓,她手上拿着一把十几公分的西瓜刀,杀气腾腾地瞪着巴桑,如果不是他拿手背挡了一下,可能脖子上的动脉已经被划开。
“你放开他们,不然我会杀人的。”赵小蓓冷漠地说道。阳光背射在她的脸上,她紧紧握住沾着血的西瓜刀,目光冰冷如铁,像是一个来自地狱的女魔头,地面上的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被震慑住了。
我在地上望着提着西瓜刀挡在混混前面的赵小蓓,不知道程阳作何感受,但这幅画面被永远地镌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如此场景竟然有一种怪异的神圣感,此后每次见到西瓜刀我都会想起赵小蓓。
“你们他妈的怕个鸡巴,没见过刀子?”多杰吐了一口唾沫说,“手上的家伙忘了吗,给她一槌就完事了。”
他话是这么说,自己却绕到了最后面,周围几个拿着球棒的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想冒着被划上一刀的风险上前。
赵小蓓沉默不语,死死地盯着他们,但我知道再这么耗下去这口气迟早会泄掉的,到时候我们就都玩儿完了。
“怕个球,人死屌朝上。”我听到程阳小声嘟囔了一句,他的手心里偷偷捏了一把沙子。
我也深吸一口气准备做殊死一搏,然而就在我们注意力都被赵小蓓吸引的时候,一个黑影悄声悄息地绕到多杰身后,在他转过身时,一块板砖样的黑色杀器“啪”地一下糊到他脸上,多杰鼻孔里迸出鲜血,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在今后的岁月里我经常听到有人说可以拿诺基亚当板砖用,但我没有见到过,在那遥远的记忆深处,我只记得有人曾像锤子一样挥舞着大哥大,把人的面门砸得凹陷。
李鑫鑫的脸肉嘟嘟的,看上去和蔼可亲,但下手那叫一个心狠手辣,手上大哥大的天线伸出像针管一样粗,她把手机倒过来拿专朝着人的面门上砸,那些个小混混的鼻子全被拍塌了,以后只能去做整形手术。
她的弟弟李巧巧则要文雅得多,只砸人后脑勺,一拍就晕了,用不着流鼻血。他们两人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多年后一个人走在夜深人静的路上,我仍保留着紧紧握住手机这个习惯。
“巧巧你别这么暴力,”李鑫鑫说,“把人砸死了怎么办?”
李巧巧刚从背后撂倒一人,听到这话立马站住不动了,呆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痘痕表示抱歉。程阳从地上爬起来,将手上的沙子倏地撒向想要逃跑的一人,那人闭上眼睛,我朝他脸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拳。我的手疼得要命,低头一看拳峰上面的皮都破了,那人却只是晃了晃脑袋没什么大碍。
“靠,你之前怎么干的忘了吗?”程阳说。
我恍然大悟,猛攻下三路,那人瞬间捂着肚子倒下了。剩余几个小混混完全不是两位“大哥大”的对手,要么脸上开了花要么被挨了闷棍。我看到巴桑那家伙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脸上的鼻血还在横流,手臂上也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十分吓人。
我们五人彼此对望着,赵小蓓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手上的西瓜刀倏地掉落到地上。
“你们来得太及时了。”我感激地朝着李鑫鑫他们说,“多亏了你们。”
“那不然呢,前面就是蜀道你忘了?我一看到程阳的消息撂下店就来了。”李鑫鑫豪迈地把大哥大扛在肩上说。
我们这时看到一辆摩托车突突地朝这儿开过来,李鑫鑫警惕地再次抡起大哥大。
“别担心,”我连忙说,“是我们的人。”
阿城从摩托车上下来,在他身后坐着白中那位黑瘦的寸头哥。寸头哥一下车就走到躺在地上装死的赘肉跟前,把脚踩在他的脸上,“行啊,跟着别人混了是吧。说吧,想怎么死?”
阿城转过身朝着我们说:“这里交给我们处理,你们先走吧。”
“好,那走,去我店里坐坐。”李鑫鑫说。
赵小蓓看上去还有些没缓过神,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别担心了,他们两个就是江镇最大的社会渣滓,社会渣滓交给社会渣滓处理,你说的。”
我们往前走了几步到长街边上,程阳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说:“欸,那个歪头呢?”
“别管那个傻逼,”赵小蓓说,“他在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