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
牧临2024-08-17 16:072,980

   二十三

   我在江镇游荡的时候,程阳在手机店里打工,就是地下商场那家“鑫鑫手机店”。他起先说服了李鑫鑫去人们家门口推销手机,被民警教训了一顿后,老老实实地留在店里打工。他觉得无所谓,“反正在店里也一样能推销。”据说有了程阳帮忙后,那家手机店的生意的确好了不少。按理来讲他应该算是童工,但程阳和李鑫鑫很谈得来,他说自己只是在给朋友帮忙,什么童工。

   “李鑫鑫父母双亡,从小带着弟弟很不容易,别看她现在是个推销员,其实还在道上混过的。”程阳十分严肃地跟我说,仿佛已经和李鑫鑫知根知底。

   我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赵小蓓的消息,那个酷酷的女孩知道宋菁走了吗?是不是她陪着宋菁一起离开?我不知道,我甚至连她们怎么认识的都不知道。程阳说,赵小蓓最近又和巴桑他们打了一架,极其惨烈,她的跟班都被打进了医院。我问为什么,他说不知道,这事不好打听。我望着他的眼睛,叹了一口气说,“你最好再和她好好谈一次,有人说她真的很喜欢你。”程阳苦着脸说他也想谈,但他怕会被赵小蓓用西瓜刀剁掉。我说不会吧,程阳说真的,他之前见过赵小蓓一次,她随身揣着西瓜刀,用报纸包住就塞在风衣里。我问那他怎么看到的,程阳说赵小蓓一见到他就把风衣敞开了,眼神之凶恶,不可言喻。我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只盼下次见到程阳时他还完好无损。

   我仍在图书馆和喻小鱼见面,她最近看上去很憔悴,有些心神不宁。有天她突然对我说:“一一,你能陪我去医院吗?”

   “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我只能找到你了,我没有其他信得过的朋友。”

   “我可能怀孕了。”她说。

   我的脑子宕机了一段时间来消化这句话,她?喻小鱼?那个和我谈论诗歌和文学的喻小鱼?

   我说:“为什么不找女生陪你?”

   她说:“她们会说出去的。”

   “沈煊呢?”

   “他说让我自己想办法。”

   我突然觉得一阵反胃。我对喻小鱼说我先回家收拾下东西,我找阿城要了存在他那儿的一千块钱,然后背上了一个黑色挎包出门。喻小鱼说她有钱,她不会要我的。我说先带着,万一有用,我把钱交给喻小鱼。喻小鱼低着头说她会还我的,看不出有多大的感情波动。

   这个寒假我除了在江镇闲逛就是去图书馆,经常在那里遇到喻小鱼。我们在一起又说了许多的话,她和我谈腻了王小波,就催着我去看马尔克斯。我读了他的几本书,最后只记得一个人名——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这个发动了三十二场失败战争的上校实在太过传奇,度过了我几辈子都想象不出来的彪悍人生。喻小鱼说,这就叫作魔幻现实主义。我似懂非懂,喻小鱼又开始给我讲话剧,她说江镇的人民剧院会有从上海来的剧团演出,演的剧叫作《恋爱的犀牛》,她看过剧本,精彩极了。我说:“你说得好像要邀请我看一样。”她狡黠地眨着眼睛说,她才不会和我看呢,她要和沈煊一起看。她看完剧后十分感伤,为此还写了一首文绉绉的诗,在图书馆的长椅上轻轻念给我听:

   蜘蛛从血肉中结出蓝晶色的网,

   尘埃布满空洞的肺叶。

        腐朽的肝脏与被撕碎的心室,

   血液输送致毒的气体。

        支离的脾与破碎的胃孔,

   如鲠吞没的呜咽堵塞喉腔。

        一切只因你在我体内传入一声叹息。

   我听完后问她,这和犀牛有什么关系?喻小鱼笑着摇摇头说,她不是给写给犀牛的,而是给一个犀牛饲养员,他因为得不到自己的爱而发疯了。我说这种感觉我懂,但我没有那么复杂,我只觉得有些难过。她眯着眼睛像只小猫一样盯着我,然后说:“林一一,所有的难过都会过去的。”

   现在,这个对我念诗的女孩站在我面前说她可能怀孕了,我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魔幻现实。如果在以后,可能会有人把我称作“备胎”。但其实不是的,我对喻小鱼没有那种想法,我依然只是觉得有些难过,往深刻点说可能是悲哀。

   喻小鱼说她不敢去江镇的医院,害怕遇到熟人。于是我们决定坐火车去绵阳。我有限的人生到今天只做过两次火车,一次和母亲,一次和喻小鱼。从江镇到绵阳的火车票很便宜,只要二十块,其实完全可以坐客车去,但喻小鱼说太慢了。我们买了票在月台上等待,火车轰隆隆地朝我们开来时我觉得有些恍惚,上一次坐火车花了三天三夜是为了逃离家乡,如今搭上不到一小时的车程,竟然为了陪一个女孩打胎。

   我让喻小鱼坐在靠窗的位置,自己坐在她身边,对面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阿姨抱着一个男婴,她用衣服稍稍遮掩后开始喂奶,火车摇摇晃晃的,这名母亲的手也一直很有节奏地拍打着婴儿后背。这趟车上的人不多,甚至还有许多空的座位,我想起自己来四川时只能躺在座椅下睡觉,觉得太不公平。

   喻小鱼一直望着车窗外,看上去很镇静,直到对面的婴儿突然呜哇地哭了起来。喻小鱼被吓了一跳,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趴在桌子上也开始哭起来。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也学着拍打她的后背,她哭得更凶了。对面母亲一边安抚着孩子一边狐疑地望着我们,过了一会儿自己去了别的空位上坐下。

   下车后喻小鱼不哭了,只是眼睛因为趴在桌子上有些肿。一出火车站立马有许多跑野租的前来拉客,我们一路拒绝,拦了辆三轮车去医院。

   到了绵阳第一人民医院,喻小鱼先去挂号,挂了计划生育科,然后我们一起去楼上排队。今天排着队的都是些四五十岁的阿姨,穿着花花绿绿的棉袄,喻小鱼一直低着头排在最后面。轮到喻小鱼了,我把她送到门口刚要走,里面主治医生瞟了我一眼说:“你也进来。”我脑子一蒙也就跟着走了进去,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

   “有什么问题吗,哪里不舒服?”医生说。

   “我……快一个月没来月经了。”

   “有过性生活吗?”医生立马问。

   喻小鱼点点头,眼睛望着桌子。医生冷漠地瞟了我一眼,像是带着厌恶。

   “你多大了?”

   “18岁。”喻小鱼撒谎说。

   “有先自己用过验孕棒吗?”

   喻小鱼茫然地瞪着眼睛,摇摇头。

   “那就先去做个宫腔镜和验血,之后把单子拿过来给我看。”她迅速地开出一张单子给喻小鱼,上面写着月经紊乱。

   我于是跟着喻小鱼去了四楼,她做完宫腔镜出来,面色苍白。

   “他们说没看到什么异常,要验完血才知道。”喻小鱼说。我点点头,陪着她去二楼抽血。之后我们坐在医院的铁凳子上呆了快三小时,喻小鱼把头埋进膝盖里,看上去快疯了。血验结果终于出来了,上面写着HCG值5.172。“这是什么意思?”喻小鱼惊恐地拿着单子看。我说我也不知道啊,赶紧交给医生看吧。她走路都有些颤抖,我扶着她进了会诊室,医生只扫了一眼就说:“没事了,给你开点调理月经的药,性生活一定要注意防护措施,这次没事下次就未必了。”

   喻小鱼一下子瘫软了下来,半边身子倚靠着我,又开始哭。

   从那天起,我开始对所有的“文学青年”感到恶心。即便他留着长头发,成绩拔尖,特立独行,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拉马佐夫兄弟》,那又怎么样呢?他仍只是个傻逼。

   在回去的火车上我一路安慰喻小鱼,但我的安慰似乎起不到什么效果,她一直目光呆滞,望着地板不说话。

   下车后她才开口对我说:“对不起,麻烦你了。”

   我说:“没事的,我们是朋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说我相信你,你现在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觉得她的话有些决绝像是在赌气,我没有当真。

   回去的路上我们穿过了一片废墟,道路两边长满了紫色的诸葛菜和野花,我们走在小路上,远方是废弃的工厂,夕阳落在道路尽头那片建筑上,余昼的光美得令人窒息。

   我想起了喻小鱼给我读过的一首兰波的诗:

   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

   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那天我们回到江镇后,路过一家小卖部,小卖部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着一则晚间新闻:

   江镇图书馆发生重大安全事故,四楼阅览室坍塌,一人死亡。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它为什么出现在此刻?

   我的眼前闪现出一张阴鸷的脸,突然觉得不寒而栗。这则新闻成了我和喻小鱼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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