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宋菁很快就离开了江镇，我们彼此都没有留下手机号，说不清为什么。
宋菁走的时候没有告诉我，她给我寄过来的信上说，她并非刻意地不与我道别，她保留着这次道别的时机，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再见。我相信她的话，但我仍觉得我们不会再相见了，事情总是如此。
其实这样也很好，我对自己说，我自私地希望我爱的人能去往比我更远的地方，这样我还能一直满怀憧憬地爱着她。而我会躲在这里糜烂，在很多年后想起遇到过一个很好的女孩，去了很远的地方，像《甜蜜蜜》里的姑妈一样。
阿城不能理解我的忧郁，他说我太衰了，有喜欢的女孩子就去追，有人来抢就用刀子捅他，这样衰下去二十岁后就会成为一个彻底的卵蛋。我说就算没有人和我抢我也追不到喜欢的女孩，把我逼急了我可能会捅自己一刀，我就是这么个衰仔。阿城抚额说我没救了，转头继续去打他的地下城与勇士副本。
母亲最近来看了我一次，见到她那天我竟然哭了出来，很没出息。她已经离开了舅舅的猪厂，在绵阳找了份工作，是客车的售票员。当售票员这行是没有假期的，假期反而是最忙的时候，母亲为了多挣点钱很少和别人换班。她见到我时很高兴，说我胖了又长高了，看到我的成绩单后也没说什么，只是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开始唉声叹气。
“妈没空管你，你不要学坏了。”她说，“不指望你有多大出息，至少得考上个本科吧，不然妈费这么大劲把你撵到这儿干啥？”
我点点头说放心吧，妈我会努力的。
母亲眼睛里挂满了很多血丝，她说这是每天数小票和零钱数出来的，是自然现象。我望着她的眼睛，突然想到她和我的父亲一样，都成了孤儿，我也被半放养着。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就哭了出来，母亲吓坏了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阿城在一旁说没事的，一一这小子情感比较丰富。
我和阿城的房间乱得一团糟，母亲给我们里里外外收拾了遍，然后严厉叮嘱阿城要看好我，不准带我去打架。阿城说放心吧，一一是乖小孩，只有别人打他。晚上我妈给我们一人做了碗肉丝面，那是我吃到过最好吃的肉丝面，配料只是简单的葱蒜姜醋，汤底却又鲜又浓，颜色暗黄，喝下一口像是浸了罂粟粉，越喝越上瘾。
我问母亲为什么这么好吃，她笑着说可能是因为里面添了中坝酱油，她买了一瓶给我们放在厨房。从此以后每天做饭的时候，阿城都会往锅里舀上一勺酱油。吃完饭母亲就走了，她说第二天要去绵阳汽车站赶第一趟班，六点半发车。
阿城说我妈变温柔了，他小时候见过我妈，那个时候她是个很彪悍的人。我说扯淡吧那个时候你才多大？他说他没开玩笑，那个时候他刚上一年级，哭着不想上学，我妈拿着一根扫帚把他从校门口一路打回了教室。他说后来我妈一个人去了河北，和家里人都闹翻了，但他一直记得那个下午和把他屁股打肿了的小嬢。我说我不敢相信，我妈从来没打过我，有次我把家里羊弄丢了她都没打我，还劝我爸不要动手。阿城摇摇头说时间是很奇异的东西，你脑海中的一个人可能只在那一刻存在，他永远不曾出现在别人的记忆里，死在了你脑海里的那一刻。
阿城看腻了电影，有时候会带着我一起去楼下的网吧打游戏，他说网吧里那些CRT大屁股电脑打射击游戏反而有优势，因为这样的屏幕响应时间更短。那时候网吧里除了大型的网游，还流行着泡泡堂、超级跑跑、劲舞团、冒险岛等小游戏。其中玩劲舞团的最受人们鄙视，因为他们按起键盘来像是疯了一样，阿城说曾亲眼见到有人在他面前把空格键敲飞。那些被劲舞团玩家使用过的键盘，都变得松松垮垮的，一边翘上去一边塌下来，有些甚至直接被扣下来带走。许多玩CF的发现自己关键时刻跳不上去，破口大骂网吧老板，老板只能阴着脸去骂劲舞团玩家。阿城不玩劲舞团，他有时候会在网吧里玩泡泡堂，目的是和女生搭讪。当他看到有女生在一个人玩泡泡堂，就会在她旁边开一个机子，假装不经意地开启单人模式闯关，过一会儿才惊讶地对旁边女生说，“你也玩泡泡堂啊，一起来把双人模式呗？”然后女生就和阿城共用一台电脑，到晚上共用一张床，我则被阿城赶到外面去玩。
寒假的时候阿城经常带女生到家里，我曾在他的床头柜里翻出一整盒避孕套，阿城对我说那是橡胶气球，他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懂。阿城从不留女生过夜，因此我一般八点后就能回家了，暗号是从楼下望厨房的灯是否打开。万幸我妈来那天是中午，阿城还在睡乡。
阿城在家里做爱时，我就在城市里乱逛。那时为应对国际金融危机，国家推行四万亿计划刺激经济复苏，同时加快震后重建工作。我有时走到很远的乡镇，发现有农民工卷着铺盖睡在路边，他们刚返乡不久又打算回到城市。我一直清晰记着一幕，两名农民工盘腿坐在地上，一名用只剩汤渣子的泡面，交换对面吃了一半的盒饭，盒饭里只有白米。
我在乡镇的小路上走的时候，时常能捡到一块两块零钱，我把它们存到铁盒子里，像电影里一样埋到地下。直到一场暴雨后，我忘记了自己埋在什么地方。
那个时代还有很多的碎片，大小卖部林立，线下零售行业火爆，网络世界也欣欣向荣，人们处在移动互联网时代的最后前夜，无限憧憬着未来。我时常看到阿城在论坛和飞信上聊天，人们看上去都很友好，彬彬有礼，来自远方，许多年后我在网上被骂了无数次的傻逼，会怀疑起自己当初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