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寒假到了,2008年也即将过去。这一年的中国发生了太多事,我却只是朦朦胧胧的,在忧愁中度过了自己的青春期,连奥运会也没有看。
闭幕式我还是看了,阿城在电脑上下载了PPS.TV,和我一起看的直播。几名外国运动员在走向飞机的舷梯时,蓦然回首,从背包中取出一卷画轴展开,与此同时无数画面出现在环绕着鸟巢的荧幕上,圣火渐渐熄灭。从暗场里升起来一座记忆之塔,人群像花束一样挂在上面,绽放、聚拢、簇拥。那些画面都很美好,音乐像诗一样,人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直播结束后阿城还在不停刷着论坛,窗外有人点燃了烟花,楼下的网吧也热闹腾腾,人们疯狂地庆祝着,告别奥运会,也告别灾难。
我在这些日子迷上了天台,站在上面风总是暖洋洋的,还带着洗衣粉儿的味道,总有人在这里晾棉被和胸罩。我对那些花花绿绿的胸罩兴致索然,远方闪烁的灯更吸引我。你看着对面楼房里密密麻麻的灯熄了又灭,知道其中藏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和世界。我会幻想在那些小世界里正发生着什么?他们是否是完整的一家人,或者像我一样寄人篱下。
那些天江镇的变化也很大,一座又一座高楼的骨架从地面上升起,KFC店也不再只有一家。阿城说,别看江镇好像欣欣向荣的样子,其实也受到了美国金融危机的影响,不少企业因为发不够工资就用一箱箱洗衣粉代替,于是你经常能看到一堆更年期的大妈抱着洗衣粉敲门的景象。程阳就是在这个时候说自己想去当推销员,他人机灵又爱说话,推销员对学历似乎也没什么要求,很适合他。我对自己的未来尚不清楚,也无法给他什么建议,只有表示支持。
站在阳台上可以完整地望到江镇电视塔,塔尖每隔一会儿就会变个颜色,提醒你已经发呆了很长时间。那天我正在阳台上数着电视塔从红色变到绿色再变到黄色,突然看到宋菁站在楼下朝着我招手。
我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过来,遥遥地望着她说等等,然后立马转身从楼道里蹿了下来。
我喘着气对她说:“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她说:“我看到过你从这栋楼里走到学校,好多次了。”
我说:“什么时候,我怎么没看见你?”
宋菁说:“别管这些了,我有事要告诉你。”
“是不好的事吗?”我心里顿时感到不安。
宋菁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大眼睛望着我。
“那就先别告诉我,陪我逛逛。”我说。
我拉着宋菁来到学校外的巷子上,朝太白公园的方向慢慢走着,我们两人既暧昧又生疏,像所有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样。
我问她:“你还记得魔卡少女樱吗?是不是电视台已经不播了,我在家里的电视上找不到。”
宋菁说:“不是啦,这个动画只在星空卫视上播,要付费才有的。”
她又微微笑着说:“我都好久没看了,你竟然还记得。”
“当然了。”我说,心情又变得低落了些。
我问她知不知道程阳和赵小蓓的事,她点点头说知道一些。
“小蓓她……很喜欢程阳。”宋菁说。
我想她应该还不知道程阳喜欢男生的事,就没有继续往下说。
我肚子有些饿了,宋菁带我进了一家KFC,我们一人吃了个汉堡,喝了杯可乐,这是我第一次吃肯德基。
我还吃了两对黄金鸡翅,一盒鸡米花,宋菁说她不吃了,她早就吃腻了。
从肯德基里出来天稍微暗了些,这里离太白公园很近,前面就是太白广场。我们看到天上飘着许多小孩子玩儿的飞盘和飞碟,亮闪闪地飞到天上又坠落。街边摆了很多套圈圈的小摊,有人套到了一只竹蜻蜓,立马就放飞到了天上,同飞盘飞碟撞在一起。
突然,有一个小女孩儿蹦跶着跑到我们跟前,指着宋菁说:“小蓓、小蓓!”
我心想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我身旁的宋菁是赵小蓓假扮的?宋菁笑着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说:“姐姐不是小蓓。”
女孩掏出一个钥匙扣,上面印着一个黄头发的漂亮卡通少女,然后又指着宋菁咿呀咿呀地说:“小蓓、小蓓!”
宋菁明白了过来,摸着女孩的头说:“谢谢你!你也是小蓓。”女孩开心地笑了,蹦蹦跳跳地转过身回到了广场。没过一会儿她又跑了回来,把那个钥匙扣送给了宋菁。
我疑惑地望着她,宋菁指着钥匙扣上的图案说:“小蓓是花仙子里主人公的名字,她应该是还没怎么学会说话。”
“哦我知道了,她是想夸你漂亮,和动画片里的小蓓一样。”我笑着说。
“可能吧。”宋菁也笑了,看上去很开心。
一群孩子欢快地从我们面前跑过,男孩和女孩互相追逐着,广场如同他们的伊甸园。我说,我们也曾像他们一样无忧无虑地一起玩耍,对吧。
“有些事情自然就会变的。”宋菁说。
我没有回应,宋菁又问我:“你以前给我讲过好多故事,最近还在看书吗?”
我说:“那些故事没什么好听的,我也没看什么书。”
我的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本来想说出的话全都说不出口,只能变得越来越堵塞、淤积,仿佛有一个错位的齿轮卡在那儿,越想使其复原,就会越加疼痛。
“一一,我要转学了。”宋菁在这个时候说,“我爸马上会带我去成都,之后可能要申请留学。”
“噢,那挺好的。”我垂下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路灯下她的睫毛上仿佛有亮晶晶的沙砾,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我说:“祝你顺利出国!”
她想了想说:“祝你每天快乐!”
我一直低着头、脑子嗡嗡的,像是被人从颅顶凿开了一个洞,失去了内外气压的平衡。宋菁突然拉住了我的手,她带我穿过马路,一辆车从我们面前飞速地驰过,扬起的尾气使我睁不开眼睛。
“这是红灯啊,小心点!”
“管他呢!”宋菁说。
我眼前的宋菁突然变得轻快了起来,她的手冰冷、白净,紧紧地抓着我。
我们进了家录像店,里面摆满了八九十年代的老电影,宋菁看出来我很感兴趣,在里面停留了段时间。
“我们选部电影看吧!”宋菁说。
“现在吗?”
“嗯!”
这家录像店在太白公园里面,客人很少,属于VCD的时代正在被抛弃。
放映室是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小房间,沙发也破破旧旧的,里面的棉絮翻了出来。面前摆着一个十几寸的电视屏,配一个二手的录像机。老板进来把碟片放进去,然后就拉下帘子走了。我们这时才知道每天放映的片子是有安排的,不能自己挑选,难怪客人这么少。
今天排的片子是《美国往事》,荒野大镖客的导演拍的,看封面像是个黑帮片。
小屋子里的空气有些沉闷,沙发上还带着烟味儿。我对宋菁说要不我们走吧,这里环境太差了。宋菁摇摇头说没关系,就在这儿。
面前的电视开始播放画面,宋菁靠在我身边,依然握着我的手。
播放的录像是删减版,但我们还是很快看入了迷,珍妮弗·康纳利在里面美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用大理石雕刻般的眼睛凝视着小混混面条说:“我的良人,白而且红。他的皮肤像至纯的金,他的两腮如香花畔。他的眼如鸽子眼,他的身体如象牙,他的腿如白玉石柱。
他全然可爱,但他永远都会是个小瘪三,永远不会成为我的爱人。”
我看着这一幕,感到惊心动魄。我就像是那个小混混面条,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瘪三,永远得不到爱。
我们看完后从帘子里出来,天已经黑透了。老板是一个留着纹身的秃头大叔,坏笑地望着我们,问想不想包夜。我赶紧付了钱拽着宋菁走了出去。
“黛博拉真美。”宋菁说。
“嗯。”我说,“她真可惜。”
我注意到宋菁的眼角有些发红,递给她一张纸巾。宋菁说,我才不会哭呢。
这时有一对老年夫妇拄着拐杖路过,他们和蔼地朝我们说:“天乌漆嘛黑了,该回家咯。”
“晓得了,你们慢走。”
他们听到后微笑着点点头,互相搀扶着,在夜色里一步步探出公园。
宋菁一直注视着他们离开。
“该走了吧?”我问她。
她摇摇头说:“我和他们说我今天呆在小蓓家里。”
“我不想回家。”她继续说,“你呢?”
“我没有家。”我说。
“河北呢?那儿也不算吗?”
“不知道,不知道我以后还会不会回去。”我说。
她突然蹲下来哭了。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想起了山上的婆婆和爷爷。
那晚天上有很多星星,我蹲下来对她说他们现在很好,你看天上,我婆婆爷爷也在那儿。
她擦了擦眼泪站起来说:“我想喝酒。”
我从便利店里买了一瓶给她,“就喝一口。”我说。
宋菁看上去没有喝过酒,抿了一下,然后小心地咽下去。
“好喝吗?”
“舌头麻麻的,像可乐一样。”她说。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我笑着说。
太白公园背后靠着窦团山,我们看不到月亮,但却能看到山后面月亮的光,雾蒙蒙一片。
宋菁眨着眼睛问我:“河北的天好看吗?”
“好看。”我说,“虽然那儿现在是重工业污染的代表,但我小时候看到的天,真的蓝得像透明一样。”
宋菁微笑地望着我,她的脸变得醉醺醺的,可爱极了。
我感到自己的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下,对她说:“你知道吗,我以前总是害怕弄丢自己的羊。在比我老家更远的北方,蒙古人会在羊群的耳朵上刻上属于自己的记号。”
“你也要给我刻一个吗?”
我摇摇头说,“这里是四川,我也不是游牧民族。”
宋菁突然闭上了眼睛,昏黄的灯光下我望向她的侧脸,白得像画一样。
她亲了我一口,嘴唇很湿润很冰凉。
香甜的气息传入我的体内,掀起崩塌,灵魂仿佛在止不住地颤栗,我推开她,发现一道眼泪留在我的脸上。
我和宋菁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直到天亮,两人没有再说一句话。
天快亮的时候宋菁突然对我说她想去看日出。我于是跟着她去了公园后面的窦团山,程阳曾在这座山的外面经历死亡。
我们爬到山顶的时候快六点钟,太阳仍未升起来。天边出现了一道深沉的黑,还有极度的蓝、淡淡的黄,渐变的红色与黄色不断地在天边蔓延形成一道弧线。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眼睛里只剩下了颜色,极致的,纯粹的颜色存在着。在某一个瞬间眼前的一切骤然变亮,那道弧线只剩下了金黄,太阳从灿烂的金黄中升起,从黄中又出现一条红色的暗河,从红的茧中再度破出黄,直至万丈金芒。
我突然想到了火山爆发,太阳是一个涌动着的茧、燃烧的石头,一切的一切都将在硝烟后化为灰烬,你我都是尘埃的种子。
这已经是场好梦,随时可以结束。
山顶的风很大,我和宋菁依偎在一起,她问我为什么我的心脏这么不规律地跳动。
我说:“不会吧,这证明我要死了。”
……
原来是我们两人的心跳叠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