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我死死地盯着程阳的脸看,似乎想要看出什么隐藏的秘密,我说:“你一点也不像个同性恋。”
“那应该是怎样的?”程阳说。
“不知道。”我摇摇头说,“在我的老家,这被看作是耻辱和疯病,会被人锁在家里不让出门。”
“就只是这样?”
“有的时候也会被绑起来用鞭子抽,用火钳烫。”我说,“但我没有见到过。”
“操,这他妈不是中世纪女巫的待遇吗,你们也太封建了。”
“这是农村,你指望有多包容?还是在传宗接代的问题上。”我说,“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我二叔就经常对我说,人都是一样的。”
“你二叔是同性恋吗?”
“不知道,他死了。”我说,“我有个好朋友,他可能有这方面的倾向,也死了。”
程阳惊恐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说:“我不会死的。”
“对,不要死。”我说。
程阳趴在桌子上,将毛茬茬的脑袋对着我。我们胡乱拐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餐馆,点了一打啤酒。我们俩的脑袋都昏沉沉的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又点了一叠冷串串充数。串串端上来后我突然有了食欲,往嘴里塞了一串后就再也停不下来。我不太能吃辣,但这家冷串串的锅底又香又醇,放了牛油、米酒和党参。第一口吃下去后感觉清爽至极,然后是酥麻,最后一点点辣味儿附着在舌尖,并不让人想喝水,而是催促着你继续往嘴里填满食物,维持住那份恰到好处的酥麻感。我一口气吃下了一大把,仍不过瘾,风卷残云般解决完了这一盘。程阳抬起头看到我的吃相,自己的胃口也被调动起来,叫老板又给我们上了两盘钵钵鸡。
钵钵鸡里的食材和冷串串差不多,但是多了郡肝、鸭掌、脆皮肠和鸡爪,都是些荤菜。我们俩如饿虎扑食般一齐将面前的两盘钵钵鸡一扫而空。
“操,你都吃了一盘了,怎么还跟我抢着吃。”程阳愤愤地说。
“这东西越吃肚子越饿,”我说,“还是喝酒吧。”
程阳舔了舔嘴角的辣汁,仍意犹未尽,极不情愿地打开一听啤酒,咕咚喝下一大口。
他看上去又处了在一股落寞的状态中,眼睛里充满着怅然,魂不守舍。我于是望着他说:“你不会喜欢我吧?”
“去你妈的。”程阳说。
“那你……有男朋友吗?”
“暂时还没有。”
“谁?”
“叶冬,你见过的。”
我想了想,然后从椅子上跳起来说:“操,那个理发师?”
程阳点点头,示意我快坐下。
“其实我也一直想把这件事告诉你的,没想到会是今天。”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认真地朝着他说:“谢谢你信任我。”
“别这么肉麻。”程阳说,“其实我早就看淡了,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
“什么意思?”
“地震的时候呗,”程阳说,“很多人和我一样吧,只不过我不是被埋在了废墟里,而是掉进了鱼池。”他喝了一口酒后继续说:“我那个时候在窦团山旁边瞎逛,后山有个大鱼池,大约深两米。我看周围没人想往里面撒尿来着,结果没站稳摔了进去。”
我忽略他想往池子里撒尿这样不道德的行为,问他然后呢。他说:“然后就沉下去了呗,我不会游泳,本来想扑腾几下的,结果衣服进了水像是塞了石块儿,根本动不了。我睁开眼睛被水刺得生疼,四周一片都是灰蒙蒙的,我被水翻滚着冲来冲去,像是有个陀螺在池子里打旋儿。我害怕得张开了嘴,然后被水呛得差点晕了过去。那时我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死了,我屏住气,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慢了下来,脑子里却快速地闪过了许多事。我没想过自己会死在鱼池里,我听说溺死的人会浑身浮肿,连亲妈都认不出来。我想起我小学的时候给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男生表白,然后被他骂变态,我被老师叫到讲台上当着全班人的面说我不正常,是个坏孩子。现在我要死了,想起那个白衣服的男生和老师,突然觉得很生气,因为我是个坏孩子所以我现在就要死了吗,我到底有什么错?我想老天不应该因为我喜欢男生就要我去死,我当时的脑子变得很奇怪,我就是觉得老天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惩罚我。我在水里拼命地扑腾,但还是动不了,结果水的浮力竟然将我带到了湖面,我深吸了一口气后又沉了下去。那时我感觉我重新活过来了,我在水里荡来荡去,每过几十秒就会被带出一次水面。就这样反复了三四次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轮胎状的东西,那是横在池中央的氧气灶,水流将我不偏不倚地运到了它的跟前,我没有错过这个机会,死死抱住它,然后就再也没有沉下去。我一直抱着这个氧气灶,悬空在池子的正中央,直到被人救起。他们都说这是个奇迹。”
“所以,”程阳说,“去他妈的同性恋还是异性恋,我还活着,老天让我活着,存在着,没有人有资格说我什么,我只是活着而已。”
程阳讲完了,我没有说话,举起啤酒默默和他碰了一杯。
“如果这些话能让我的朋友听到,他也许……也就不会死了。”
我向程阳要了一根烟,我仍学不会抽烟,被呛得咳嗽。
“他不会怪你的。”程阳说,“你也只是活着。”
程阳眼睛里的阴霾消散了,重回了往日洒脱的目光,我望着他那张小麦色皮肤的脸,觉得他像个神一样。
但他很快又变回了一个人,狡黠、忧郁又青涩,像个孩子。
“我还给叶冬送过一张海报呢,《春光乍泄》。”他说话的时候用余光悄悄地瞄我。我一脸茫然。
“妈的,你不是看了那么多电影吗?”
“电影都是阿城带我看的,我们俩男人看这种不尴尬吗?”我想起来了点这部电影的介绍。
“这有什么,”程阳说,“这是艺术。”
我说:“你还是个高中生,和社会上的人早恋是不是不太好?”
“谁早恋了,”程阳说,“冬哥让我先好好学习。”
“好吧。”我说,“你自己把握好。”
“没什么好担心,‘爱’有什么好怕的?”程阳说。
我想了想说:“我爱着一些女孩,我并不觉得自己会占有她们,这种爱很好。”
程阳白了我一眼说:“只有被阉割过的动物会这么想。”
我不认同他,但也不辩驳,今晚说得话已经够多了。
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喝完了一打啤酒,程阳有些醉了,我把他送上了出租车,让他到家了给我发个短信。
九点钟左右大路上行驶的车辆还有很多,来往穿梭,车灯和路灯混在一起。
程阳上车前手搭在我的脖子说:“一一,谢谢你。”
我想说话,他却跃上座位,一把关上了车门。
我望着载着程阳的那辆出租车在夜幕里按着喇叭冲向远方。
我在心底里为那车上的朋友祝福,祝他能平安地抵达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