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程阳最近上课除了睡觉还是睡觉,课桌是他温暖的巢。我也是有一天算一天,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江高的老师并不指望27班的学生能考上重本,211更是天方夜谭,除非我们能像埃德加凯西一样在课本上通灵。我在北方所接受的基础教育就像是一座纸糊的战列舰,任何一个小的问题都能将其击破,比皇帝的新衣还要不堪。我的语文、政治和历史都还勉强能看,甚至英语也因为每天和阿城窝在一起看电影有所提升。剩下的五门学科简直就是灾难,老师说,我的水平可能还比不上江镇的小学生。我对此无从辩解,悲哀地瞪大眼睛试图能听懂些什么,但这只会更让老师觉得我是个傻子。没有人管我,我也一片迷茫,就像是在平武山上养鸡时一样,不明白自己的到来是为了什么。但有一点,我不能算是坏学生,我天性里坏不起来,就像是被阉割过的羔羊。我只是个笨学生,没人管的笨学生。
从那时起我就已经听到要进行教育体制改革的风闻,可惜的是直到十年后,江镇的学生仍要在高一学习九门科目,在大二选择文理。
我最近时常和喻小鱼见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东西,更多的时候是她在讲我在听。她经常和我谈一些诗歌或是文学方面的见解,除了二虎以外还没有人对我讲过这些。她的很多话我都接不上,我不知道什么七月派、先锋派,或是什么本能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四年后莫言得了诺贝尔奖,大半的中国高中生都知道了这个词。
喻小鱼时不时地就会提到沈煊,说他喜欢某某某的书,品味如何之好。
我说我有个朋友,他虽然在农村,但是很喜欢看书,我看的书都是从他那儿借的。
喻小鱼听出我的揶揄后,就不再提他,继续讲些天马行空的事。
她说她经常觉得自己就是王小波笔下的陈清扬,只不过生错了时代,如果是在动荡的时代,她会毫不犹豫地去追寻自由。
我说也许在和平的年代追寻自由比较容易,她说不是的,和平时代的人们都被驯化了,缺乏反叛精神。
我渐渐的也能开一些玩笑,对她说:“你的反叛精神就体现在早恋吗?”
“当然不是了,是因为沈煊身上本来就有着这种反叛精神,我才会和他在一起的。”
我想起那个像摇滚歌手一样的人,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理解。
除了偶尔让我的自尊心受挫外,我还是很喜欢和喻小鱼呆在一起的,她成了我在江高认识的第二个朋友。渐渐的,我发现喻小鱼的朋友其实也很少,她家在汉旺老城,和江镇的本地同学天然有代沟,此外她的心思敏感,常想些过于抽象的事,不乐意去交朋友。程阳发现我和喻小鱼走得很越来越近后,总是狐疑地望着我。我说:“她有男朋友的,我们间没什么。”程阳朝我露出一个怜悯的眼神,我也懒得做多解释。倒是他和赵小蓓之间,似乎真有什么猫腻,我每次问他都缄口不言。
星期日的一个晚上,程阳说:“赵小蓓请我们去吃饭。”
我说:“你确定是请我们,不是请你?”
程阳说:“当然了,她还说你必须要来。”
程阳目光闪烁地盯着我,像是带着恳求,我无事可做,看到他这样的目光,也就答应了。
饭店的位置很好找,在李白大道二段,叫作诗仙阁,是江镇的老字号。我以为那会是什么金碧辉煌的酒楼,没想到装修十分简易,饭菜也很居家,江镇肥肠和炒宽粉是这里的头牌。
赵小蓓见到我第一眼,就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他妈跟过来干什么?”
我心想妈的程阳这小子坑我,转头就要往外走。程阳一把拉住我说:“你不许走。”
“操。”我说,“到底怎么回事?”
赵小蓓今天没穿风衣,但依旧是一身黑,黑裙子加黑丝黑皮鞋,胸口上还有点镂空花纹,完全不是高中生打扮。
我看出来赵小蓓状态有些不对劲,指着我的手摇摇晃晃的,骂我的气势也不是很足,然后我看到桌上摆着的空荡荡的酒瓶子。
“她是不是喝醉了?”我对程阳说。话刚说完,赵小蓓一脚把面前的桌子踢翻,“你他妈才喝醉了!”然后抄起地上的酒瓶子就要往我头上砸,程阳一把拉住她的手说:“你没喝醉没喝醉,操,你别激动。”
“你操谁?”赵小蓓眯着眼睛说。
“我……?”程阳被问住了,然后立马反应了过来,不理会赵小蓓的胡话。
“你快打电话给宋菁。”
“我没宋菁电话啊。”
“靠,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
“谁跟你说我们是青梅竹马了?”
“赵小蓓说的——妈的,先别管了,先把她弄出去。”
服务员这时已经虎视眈眈地朝我们走来,下达逐客令。我和程阳一人架住赵小蓓的一只胳膊,把她往门外拖,妈的跟拐卖妇女一样。店内的人们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有人假装不经意地往这儿瞟上两眼,然后依旧安如泰山。我才刚进到饭店不到五分钟又走了出来,身上架着酒气冲天的赵小蓓。
我们走到一块干净空旷的马路牙子上,扶着赵小蓓坐下。赵小蓓勾着程阳的脖子,不愿意松手。
“她到底怎么了?”我问。
“她失恋了。”程阳说。
“失恋和你有什么关系?”
“妈的我怎么知道。”程阳说,“我拿她当哥们儿的。”
我说:“到底怎么了?”
“她……她可能喜欢上我了?”程阳痛苦地说。
“这不是挺好的吗?”
“好个屁。”程阳说,“我们没可能的。”
程阳掏出一包烟抽了起来,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程阳说:“解闷。”
我说:“你们这几个月干什么了?”
程阳说:“没干什么,就是聊天……还有打游戏。赵小蓓其实孤挺独的,她的父母一会儿在北京一会儿在上海,地震的时候都不在她身边,她上次买的那部手机也是因为想起来小时候和父母一起看过《灵幻手机》。”
程阳抽了口烟继续说:“她表面上看起来是个超姐,实际也只是个缺爱的小孩。我挺喜欢她的,觉得和她性格挺合得来,但绝对没有别的想法。”
我问:“为什么?”
程阳呆呆地望向我,嘴唇竟然哆嗦起来,直到烟屁股被点着了也没有发觉。我在那一瞬间有了股令人颤栗的既视感,仿佛一道从童年起就禁锢着我的问题即将得到解答。我也望向程阳,他看上去既痛苦又难过,即将说出口的话像是会撕裂他的存在。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似乎想寻求慰藉,又惶恐地松开。我想起了,有人也曾这样痛苦地抱住我,但被我推开。
“因为我是个同性恋。”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如同被宣判了死刑。
一道闸门在刹那间被打开了,我终于明白了程阳和二虎身上到底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但又不愿承认只是这些。
“为什么?”我惊恐地跳起来,“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我?”
“那应该什么时候?”程阳苦笑着说。
“你应该……应该……选一个更加严肃的时刻。”我也像是喝醉了一样,“你不该在这时候告诉我。”
“怎么,瞧不起我对吗?”
……
“不是。”
……
“那就好。”
我掐着手腕努力使自己平复下来,其实我并非不能接受,这件事本身没有什么,但来自记忆中那份隐藏起来的悲恸,突然地迸发出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早就隐隐约约地有了这份预感,我的童年伙伴,我的二虎,和程阳是一样的存在。我早就得知了这份答案,在二虎哭泣着抱住我的那一刻。但我却只是恐惧、厌恶、逃避,将他一个人抛下。
我抬头对程阳说:“我绝不会瞧不起你,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程阳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么说,嘴巴微微张开,像是有无声的言语从里面冒出。这样滑稽的景象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赵小蓓从我们俩中间站了起来。她不再摇摇晃晃的,站得很稳,看来酒已经醒了。她恶狠狠地瞪着我们两人,而我却怎么也无法从中感受到恶意。她对着程阳说:“谁他妈喜欢你了,一个破跟屁虫,别自恋行不行。”说完她就转过身,潇洒地踩着皮鞋走了,真是个酷女孩。
“你觉得刚才的话她听到了多少。”我说。
“不知道。”程阳说。
我们望着赵小蓓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我说:“让她一个人走,安全吗?”
“你看她刚才瞪我们那么凶,应该没事。”程阳说,“而且一滴眼泪都没有,她可能真的不喜欢我。”
我说:“这个时候就不要嘴碎了。”
夜色下,程阳那小麦色的皮肤竟然也被路灯打得白闪闪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走。”
“干吗?”
“喝酒去。”程阳挤出一个笑容,“和我永远的好朋友,林一一。”
“好吧。”我也朝他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