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小鱼
牧临2024-08-17 16:073,991

   十八

   阿城家中有一只大橘,胡须发白,眼睛暗沉,看上去垂垂老矣。据阿城的说法,这只猫已经活了十六岁,经历了南方谈话到北京奥运会,已经是生命的暮年。大橘的耳朵很敏感,平常软趴趴的,被人一模就会硬硬地竖起来,像是男性的生殖器一样。程阳来我们这玩儿的时候,总是摸着大橘的耳朵满脸坏笑。

   人们都说猫有九条命,大橘睡着的时候很安静,肚皮的跃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会偷偷望着这只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橘猫,怀疑它到底是死去了,还是又一次重生。但程阳毫无疑问是迎来了他的“重生”,最近几个月他老是和赵小蓓混在一起,课都翘了好几回。以前他爱来看阿城打游戏,阿城玩的游戏很多,梦幻西游、CS、地下城勇士还有仙剑奇侠传,都是程阳的最爱。我最近很少在放学后见到程阳,他上一次来阿城家时,笑得捧着肚子说他知道赵小蓓为什么要在江高门口打群架了。我问为什么,他说有天赵小蓓和宋菁在街上乱逛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巴桑和多杰带着几个小混混,本来井水不犯河水,没想到这几人经过的时候竟然朝着她们喊“平胸”。赵小蓓当即火冒三丈拦住他们质问,结果那俩人说自己说的是藏语,这不他妈扯淡吗,就因为这个……

   我白了他一眼说:“她这种事都告诉你,你们关系不错啊。”

   “没有没有,你不要有偏见,她这个人其实挺好的。”

   我说:“你小心不要再被人丢进厕所里就好了。”

   程阳在医院里躺了快两周,他的小腿腿干有些骨折,现在还绑着夹板。我把这事儿告诉了阿城,阿城说非弄死他们狗日的不可,但那两人像是耗子躲进了洞里一样,连阿城也找不到踪影。

   我最近迷上了去镇上的图书馆,放学后从江高门口搭乘17路公交车,坐上半个钟头左右就到了。那天我在公交车上遇见了喻小鱼,她是我新加入社团的负责人,但我们在学校里说话的次数不多。喻小鱼那天扎了高高的马尾,坐在我前面隔着两个座位,她一路上听着mp4没有注意到我。17路公交车上的老年人很多,他们手上大多都提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子,预备在菜市场下车。快到图书馆站的时候车上已差不多空了,我走到车门前,无可避免地和喻小鱼碰在一起。

   我先朝她打了个招呼,喻小鱼有些蒙,摘下一只耳机提了提眼镜对我说:“林一一?你怎么在这儿?”

   我说我和她一起上车的,一直坐在她后面,看她在听歌就没有打扰她。

   喻小鱼笑着说:“那你岂不是一直在盯着我的后脑勺?”

   我说没有,一上车我就困了。喻小鱼问我也要在图书馆下车吗,我说是的。

   喻小鱼说:“那太好了,我去为我们社团借一批新书,你正好陪我一起看看。”

   我说我看过的书不多,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喻小鱼继续笑着说:“你朋友那天可不是这么讲的。”我知道她是在说程阳,心想她的记性真好。

   公交车一路摇摇晃晃的,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我和喻小鱼扶着把手等待着到站。

   我们沉默了小会儿,喻小鱼戴着一只耳机望向窗外,嘴角时不时地哼出一段旋律。

   我问:“你在听什么?”

  她把一只耳机塞给我,是张震岳的《小宇》。

   “总有些惊奇的际遇

   比方说当我遇见你

   你那双温柔剔透的眼睛

   出现在我梦里

   ……”

   我一边听着原曲,一边仔细聆听着喻小鱼的哼唱,她的声音很好听,我觉得她唱得比张震岳还要好。

   这首曲子还没有听完,车门在我们面前呼哧地打开,一小股热浪涌了进来,将喻小鱼额头上的刘海吹散。

   我把耳机还给她说:“走吧。”

   图书馆就在站台正后方的两三百米处,风格和江镇的人民法院很像,都是拱形大厅,门口立着四根石柱,涂着灰白灰白的油漆,看上去有些年代了。

   喻小鱼从包中掏出学生证,又将系着蓝色吊带的社团证挂在胸前,上面印着江镇中学的校徽。

   江镇的图书馆以前是有电梯的,但地震后一直在维修,到现在还未开放。我和喻小鱼爬上二楼,正要进去,她笑着拉住我说不是这里。我问那去哪儿?她说:“四楼。”

   图书馆的四楼有管理员守着,我之前从未进去过。这里的管理员很奇怪,哪怕我们进来后也一直低着头看着桌面。喻小鱼朝他扬了扬证件,说我们是江高文学社的,要来借书,管理员掏出本暗黄色的簿子让我们在上面登记。喻小鱼签完字后把笔交给我,我照着她写的一一填好后,管理员说可以进去了。

   我好奇地打量着这里,一列列木灰色的书架按分类码满了书,空气中有股潮湿的气味,不像是来自书籍而是来自墙壁,混泥土的壁面裸露着白色外皮,似乎还处于半装修的状态。喻小鱼说这里的书只外借给学校和企业,都是捐赠的。我说这不太好吧,这不是知识垄断吗?喻小鱼说,才不是呢,一个合作项目而已。我说,有必要这样吗,这一层似乎还没建好?喻小鱼说以后会修好的,现在用来库存也够了。

   喻小鱼领着我走到“俄国文学”那一列,说这次主要是来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沈煊——也就是社长亲自要求的。她问我有没有看过,我说我只知道一本,王小波的《绿毛水怪》里推荐过。

   “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喻小鱼惊讶地说,“沈煊也最喜欢这本。

   “但他只在市面上找到过盗版的,他说正版是在1959年上海文艺社出版,很稀有,在这里可能找到。”

   喻小鱼前前后后踱步扫视了几圈,然后极其失望地低下了头,“看来这里也没有。”

   她只好舍其次拿了《白痴》、《群魔》和《地下室手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都是卷帙浩繁的大作,喻小鱼递给我两本,自己手上拿着最薄的《地下室手记》。

   她之后的目标就很明确了,去拉美文学那一列带走了马尔克斯的《族长的秋天》,波拉尼奥的《荒野侦探》、《2666》,又去日本文学拿走了《金阁寺》、《萨德侯爵夫人》,都是些我未曾听过的书。

   我心里暗笑,哪里用得着我来帮忙挑选,当搬运工还差不多。我们各自堆着一叠小山来到管理员跟前,书籍一口气落下时把木桌震得砰砰响了两声。管理员是名二十多岁的青年男性,此刻终于抬起了头,他的面色苍白得有些阴鸷,看上去健康状况不太好,用纸巾捂住嘴不停地咳嗽。他的语气却出人意料的温和,对我们说把书搁在这儿就行,他会登记好后星期一派人送到学校。我不由自主地留意到他的左眼,那只眼睛里有一道白翳,像是疤痕一样。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人的眼睛里会有疤痕呢?他接下来的动作也很奇怪,不戴眼镜而是拿着一只放大镜,脸贴在镜片上仔细勘察书上的字,像是一名侦探。

   管理员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仓皇地抬头望了我一眼,那双眼睛使我终身难忘,如同一条死鱼的眼睛神经抽动着往外吐出白色泡沫。

   他干咳地笑了两声,对我说:“我小时候眼睛生过病,你们不要害怕。”

   喻小鱼也起了注意,对他说:“我之前没有见到过您,您来这儿还没多久吧?”

   他微笑着说:“是的,他们说这里的甲醛没有释放干净,人一直坐在这儿会烂掉的。”

   “那你——”

   “没说的那么严重。”管理员摆摆手继续笑着说道。不看眼睛的话,他其实很儒雅,甚至有些俊俏。

   “只不过这儿的空气质量确实不太好,前几位都嫌环境差辞职了。”

   喻小鱼继续说:“在这儿工作,您的眼睛……”

   “我也就是个看门的。”男人说,“用放大镜的话,字还是能看清的。而且我会盲写,就算在方格纸里写字也不会越出去。”

   喻小鱼望着他,目光眨动的同时带着充裕的好奇与琢磨,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就是这样的眼神使我难以与她对视。但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怎样的感受,可能他什么也没有看清。

   “那就麻烦您啦,我们先走了。”喻小鱼说。

   “好的,你们常来啊。”男人依旧温和地说道,他的温和与他的阴鸷给我带来了同样深的印象。

   我们告别了男人,小步走下楼梯。喻小鱼突然对我说:“糟了,浪费了你这么长时间,你来这儿肯定也有事吧?”

   我说:“我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闲书,明天再来也行。”

   喻小鱼说:“那就好,谢谢你帮忙,回头我一定把沈煊介绍给你。”我微微地皱了皱眉头,没有回话。

   “那个男人很奇怪,是吧?”我说。

   “是有些,不过也没什么,奇怪但是不让人感到害怕。”喻小鱼说,“我觉得他有点可怜。”

   我说:“可能他自己并不这么觉得。”

   “也是,我不该这么说。”

   “真想多了解了解他。”她补充道。

   不管怎样,那只阴鸷且带着白翳的眼睛实在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直到回家后我仍在想起。

   我和喻小鱼一起来到公交站台旁,等待着最后一班车的到来。

   “一一同学,你不是本地人吧?”喻小鱼问我。

   “嗯,我的老家在河北。”

   “河北?这么远啊,很少有人这么远来江镇上学的。”

   “可能我情况比较特殊。”我有些低声地说。

   “没事儿,这有什么?”喻小鱼说。

   “那你呢?你是江镇本地人吗?”

   “我也不是,不过我老家没那么远。”喻小鱼说,“我的老家叫汉旺。”

   汉旺,曾经被称作川中的小香港。

   “那里曾经很好,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喻小鱼说。

   “因为地震吗?”

   “嗯。”喻小鱼点点头,“我们那片区受灾很严重,很多商业和住宅区都被毁了,地震后爸妈就带我来了江镇。”

   “哦……”我叹了一口气,目光望向天边,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有没有觉得不太对劲?”喻小鱼悠悠地说。

   “怎么了?”我猛地四下张望。

   “这么紧张干什么?”喻小鱼调皮地说,“我是说,最后一班车应该快到了才对。”

   “噢噢。”我拍了拍脑门,从包里掏出小灵通,已经五点五十了,末班车十分钟前就该到的。

   “也许——它今天不会来了。”

   “怎么会呢?”我说,“因为什么原因?”

   “谁知道呢?”喻小鱼说,“它可能因为各种原因不来。想知道为什么只能明天打电话问公交总部。”

   不知怎的,我也有种预感今天等不到公交车了。我们坐在站台的座椅上,又等了将近半小时。

   “走吧。”

   “去哪儿?”

   “李白大道,那里好打到车。”喻小鱼说。

   “好。”我们一同起身离开了站台,走在路上踢着石子儿,又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

   “你真该去认识沈煊,”喻小鱼又说,“我觉得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我问:“他为什么今天没和你一起来。”

   “他……他平常很忙的。”喻小鱼一下子变得有些忸怩。

   我望着她躲闪的眼睛,突然脑子一热说:“你们在谈恋爱吗?”

   “嗯。”喻小鱼说。

   我低下头继续默默踢着石子,真是奇怪,我最近老是和女孩子一起走路,但她们中没有一个喜欢我。

   就在这时,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被一束光照亮,前方传来轰隆的引擎声和重型轮胎在地面上摩擦发出的嘎吱声响——17路公交车像是一个奔驰的巨人,面朝着我们驶来。我抬头和喻小鱼对视了一眼,一同转身朝着刚离开的站台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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