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那天是我第一次进到江镇派出所,下午的阳光透过派出所的百叶窗暖洋洋地洒进来,使人昏昏欲睡。无论哪个地方,救护车总是比警车先一步到来,程阳在那天先被抬进了救护车,我们三人则坐在马路牙子上等待警车的到来,心中无限荒谬。
派出所的民警对我们很客气,说自己姓刘,大约四十岁左右,有些发福和秃顶,感谢他把我们带到了接待室而非审讯室。我们三人都未吃饭,坐下来后才感到饥肠辘辘,接待室浅灰色的桌子上贴心地备好了零食和茶水。零食中有奥利奥、可比克,茶杯则是那种陶瓷的大碗杯,我在河北时经常用这种杯子喝豆浆,看来全国都一样。刘警官对我们十分亲切,甚至可以说是热忱,我感到不安,心想就算我们不是犯罪嫌疑人,也不用被当成宾客吧。
“刘叔,我们可以走了吗?”
“莫着急莫着急,难得见到你,你老汉儿还好吗?”
“嗯。”宋菁点点头说,“挺好的,他上次还跟我提过您。”
“宋光明这个老表。”刘警官摸着肚皮笑着说,“我和他从小穿一条裤衩长大,没想到现在发达了。”
宋菁依旧保持着微笑,她那过于白皙乃至苍白的面庞,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是要透明了一般。
“刘叔,过几天我再去看您。现在我这几个同学还没吃饭呢,该说的我们都说了,是不是可以走了?”
“当然,当然,不过……还是得给学校打个电话,工作上有规定。”
“给我爸打不行吗?”
“这个……这样吧,冯主任和我是老朋友了,我和他稍微讲讲情况,再说明白你们因为混混斗殴没能进学校,怎么样?”
“警官,是我们被抢劫了,程同学见义勇为,你可得说清楚。”赵小蓓在一旁开口说。
“要得,要得。”
刘警官从裤兜里掏出诺基亚,边把按钮按得砰砰响边走出接待室。
“呸,装腔作势的。”警官刚走出房门,赵小蓓开口说道。
“好啦,都是这样的。”宋菁说。
门外刘警官打电话的声音隐约传了进来,听得最清晰的就是“拜托拜托”和“客气客气”,这两句话在他嘴里不断重复着,也不知到底是在拜托还是客气。赵小蓓翘着二郎腿,目光望向窗外,极不耐烦的样子。我问她:“你怎么惹上那两个人的?”
“谁?”
“赘肉和豆豆眼。”
“惹上?他们也配?”赵小蓓说,“两只黏上的臭虫。”
“那是怎么黏上你的?”
“要你管。”
我说:“那两个人没多大本事,我知道的,但我没想到他们下手这么狠。”
“白中的人就是这副德行,”赵小蓓抬头说,“一群社会渣滓。”
“他们很快就会被抓起来的。”
“啥?被谁?”
“警察啊。”
“哈儿。”赵小蓓像看智障一样望着我,“警察有个屁用。”
“你别这么讲话好不好,警察怎么就没用了。”我有些生气。
“社会渣滓只能由社会渣滓来治,抓起来也没用。”赵小蓓说,“他们现在肯定已经退学了,民警事儿多着呢,不当面碰到谁想去抓社会渣滓。你给钱吗?”
“反正……反正……”我瞪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蓓!”
“好好好,我不说了。”
我感到郁闷,却又无力反驳,我的嘴和我的脑子一样笨拙,还是锁上较好。
“嗳,这么热闹哇,在讲啥子哦?给刘叔也摆一摆。”刘警官打完了电话推门进来。
“没讲啥刘叔,学校那边怎么说?”
“还能哪门说,有刘叔给你们做担保。”他拍着发福的肚皮说,“主任情况都晓得了,你们明天该上课上课,假条都不用补。”
“谢谢刘叔。”宋菁笑着说。
“哦对咯,那个住院的娃儿之后还得再做个笔录,他妈老汉儿都晓得吧?”
“知道知道,现在应该快到医院了。”
“那就莫得问题了。”刘警官举起瓷杯喝了一大口茶水继续说,“你们还有啥事儿就去吧,不留你们吃饭了,派出所的伙食还是太撇了哈哈哈……”
“嗯嗯。”宋菁说,“已经很麻烦您了刘叔,过两天我一定让我爸亲自来看您。”
“要得要得。”刘警官摆着手,又补充说,“不麻烦,不麻烦……”
“刘警官再见,麻烦您了!”我也跟着说。但他似乎没听见,小拇指掏着耳朵摇晃着屁股,一声不吭地往回走了。
“不行了——笑死我了。”赵小蓓靠在宋菁身上,谑弄地望着我说,“真是个傻子。”
我已经习惯了,低下头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
“小蓓。”我听到宋菁的声音,似乎不太寻常,像是带着愠意。
我惊讶地转过身,看见她十分严肃地望着赵小蓓,一只手拉住对方的臂膀,紧锁着眉头。
她说:“不准再说林一一是傻子。”
“你——”赵小蓓愣了片刻,抬头望向她,宋菁的眼神同她的话语一样,平静且坚定。
“好吧……”赵小蓓有气无力地说,她之后还嘟着嘴说了些什么,我没听到。
我转回身,像个真的傻子一样伫在原地,感觉鼻子上方酸得很,我没有呆在那儿多久,继续往前走,佯装不知有背后那一幕。
我以为自己向前走了很长一段路,但实际上那只是因为心情沉重导致的错觉,我走得很慢,潜意识里不想同身后拉开距离。
宋菁很快追上了我,我和她并肩走在路上,太阳光线的角度在逐渐向下移,昭示着一天行将结束。
我问:“赵小蓓呢?”
她说:“她还有事先走了。”
我说:“我想去医院看看程阳,有些不放心。”
宋菁说:“现在最好不要去,那里有他家人在没事的,你去的话反而会添麻烦。”
我说:“我听你的。”
我们沉默着走了一小段路,不知为何,道路变得越来越窄,我们沿着大路走,竟然走到一处小巷。
宋菁说派出所在江镇的老城区,周围都是些像这样的巷道,弯弯绕绕。这样的小巷给人恍如隔世的感觉,在地震后,多数屋子里的人家都搬了出去,留下一座座布满尘埃的老房。
我问:“这里还有人住吗?”
“也许吧。”宋菁说。
小巷的路面有些泥泞,连水泥地都没有,坑坑洼洼地很容易使人趔趄摔倒,但我却感到十分从容、安全。
我笑着说:“这里和我老家很像啊。”
“河北吗?”
我点点头,用手边走边擦过那些布满灰尘的门框,有些门口还挂着那种大黄铜锁,仿佛随手一推就能打开。
我说:“我喜欢这里。”
“我也是。”宋菁说。
我问她为什么,宋菁说这里的味道很好闻,和城市的街道不一样。
我们在巷子里自然地凑得很近,我没有闻到这里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因为我正被另一种来于身边的气味儿冲击得头晕目眩。
我突然问宋菁:“你吃柚子吗?”
“吃当然吃过,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摇摇头。
从我们前面的巷口突然蹿进来一个小孩儿,头发剃得干干净净只剩些毛茬,蹦蹦跳跳地吐着舌头朝巷子深处钻去,不一会儿前方又涌进来三四个毛孩,朝着他的方向追去,他们都高兴地嚷嚷着些什么,我们听不懂,这是孩子的语言。
我笑着对宋菁说,在我们那儿,小孩子像这样在巷子里跑来跑去是会挨打的。临近黄昏的时候,老人们会端着饭碗坐在门口的板凳上,讲些鬼怪的事。
宋菁说,你还记得那些鬼怪的事吗。我说当然了,他们都烙在我的脑子里,每天睡觉前都会想起。
宋菁说是吗,她也总是会想起些事情,比鬼怪要可怕得多。我问她害怕吗,她说慢慢就不怕了,但人也变得冰凉,从手到脚,到最后觉得所有人都冰冰凉凉的。
她突然对着我说:“一一,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嗫嚅着张不开嘴。
“对不起。”她低下头说,“我不是故意躲着你,我也觉得自己变了,我害怕。”
“你还记得那条小蛇吗?”我鼓起勇气说。
“嗯?”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条翠青色的小蛇,你现在还怕蛇吗?”
“怕……吧。”
“那你就没有变,我还是可以保护你。”我说。其实我还想说,我们曾许诺过友谊地久天长,你还记得吗,这只是小孩子幼稚的玩笑吗?但我没有说出口,我只觉得自己心脏变得很奇怪,不明白它为何那样激烈地跳动着,压过我的声音。
宋菁没有回答,我们一同走出了巷子口,城市的味道涌了进来,连带着太阳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