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躺在床上回忆完关于二叔的事,又侧身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七点半了。我来不及吃早饭,略微洗漱了一下,和阿城打了声招呼,就朝学校奔去。
早上七点半,楼下的黑网吧依旧是一片熙熙攘攘,在地震前,这些网吧的规模还要再翻一倍。
我穿过马路,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以往这个时候,校门口最多聚集些快迟到的走读生,如今却黑压压的如蝗虫过境般,两拨人马剑拔弩张地对峙着。这个场景常出现在90年代的《上海滩》或《古惑仔》当中,但这类电视剧早已过时了,在2008年,四川人民最爱看的电视剧是《幸福耙耳朵》和《山城棒棒军》。
眼前的情况毫无疑问是要打群架,这种群架看上去声势浩荡其实很难打起来,真正要打的都约在西山或太白公园,没人会专门堵在学校门口。即便如此学校保安也不能大意,他们穿着类似环卫工人的橘黄色条纹制服,挥舞着警棍站在两拨人中间。
“你们别乱来啊,乱来的话,等警察来了你们这辈子就都毁了!”四名保安中一名年龄稍长的老头颤颤巍巍地举着大喇叭喊道,他的胡须发白,秃顶的额头亮着反光,看上去很没有威慑力。
“警察?来啊,把我们都逮进去,看还有没有人敢来报名你这个破学校。”一个尖嘴猴腮的歪头朝着老保安吐了一口唾沫说道。在他身后,一名女人亮着大长腿威风凛凛,旖旎地站着,一头乌黑的麻花辫随风飘荡。
我一看,心霎时收紧了起来,这女人正是那天晚上带着宋菁把我堵在巷子里那人。
这看来是场“踢门”,一中的超姐跑到江高撒野来了。
但我已全然无了看热闹的心情,目光顺着人群往后瞟,焦急地寻找——果然,在人群末端靠近肥肠店的位置,宋菁安静地站在那儿。她藏在角落里,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前方,看上去既不兴奋也不畏葸,如同在地下商场里走丢的迷茫幼童。
我隔着人群望着她,就像是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流。三个月的时间原来可以等同于三年,它们的区别仅仅体现在记忆里,当记忆中的一切都偏差时,时间也就发生了变化。我总以为自己可以淌过那条河,那条河就代表着时间,包含着我最宝贵最悲伤的东西,当我努力踏进去的那一刻,一切都被冲刷得体无完肤。
我还没来得及继续感伤,脑袋被人从身后重重地敲了一下。
程阳站在我的身后,摸着自己毛茬茬的寸头,吊儿郎当地笑着。
“这么巧啊?”
“你怎么还在这儿?”我白了他一眼。
“废话,现在过去找打啊?正好有机会翘课了。”程阳咧着嘴,兴奋地翘着脚跟东张西望。他本来就高,这一下子直接鹤立鸡群,我赶忙把他拉开,不想惹人注目。
“操,那不是赵小蓓吗?”
“谁?”
“就那天把我们堵在巷子里领头那女的,超姐!”
“哦,”我点点头,“你小声点,别被发现了。”
“怕什么,你不是认识他们的人吗?”
我不说话,拉着程阳靠在一边,正对着那家肥肠店。
被拦在校门口的不只有我们,还有有几位零零散散的穿着江高校服的人在不远处张望着,有人掏出诺基亚靠在嘴边嘟嘟讲个不停,应该是在找老师或家长。我也有一台银白色的小灵通,巴掌大,能发短信能打电话,甚至还能照五六张照片。某天午睡醒来后,我的阴茎勃起,高高地翘上天空。鬼使神差的,我竟然用小灵通拍下了一张照片。这像是某种变态的自恋倾向,后来我了解到,许多男生都做过这种事。他们对自己的身体好奇,对勃起好奇,想要留下阴茎曾肿胀过的证明。
地震后,这些经历了长长假期的青少年似乎并未留下对灾难的阴影,他们的荷尔蒙变得更加的激荡,急切地想要找寻宣泄的出口,如同那年沸腾着的奥运会。〇八年江镇的高中生是矛盾着的,他们迅速地经历了毁灭与重建,那些未曾亲身经历死亡的孩子们,在脆弱的年龄愈发张牙舞爪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我在和“超姐帮”对峙的那伙人中竟然还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是和我一个班的,但几乎没有说过话。他们跟在两个领头的人后面,磨拳擦脚,平常完全看不出来。领头的那俩人我倒听说过,是阿坝班出了名的混混,一个叫巴桑霍旦,一个叫多杰达瓦。巴桑和多杰在学校里闯过不少祸,始终没有被开除。当然了,每个民族都有英雄与败类,他们虽还没达到败类的程度,但领导场斗殴也是绰绰有余。
两派人互相叫骂着,谁也不敢先动手。我从那时起知道,四川女孩大概有两种。一种平常看上去温温柔柔文文静静,会在被惹恼时大骂“日你妈”;一种则无时无刻不在“日你妈”。赵小蓓显然是后者,她那条麻花辫在风中摆动着,一双杏眼又明又亮,眉毛却又锐又利英气十足,活脱脱一名九十年代电影里的小太妹。论战力,“超姐帮”自然是比不上藏族同胞。虽然赵小蓓身后那几个光头高中生龇牙咧嘴,努力想摆出凶狠的架势。但巴桑和多杰往那儿一站,两个人脸黑得像是被太阳二十四小时蒸烤过,手臂和脖子要比平常人要粗上一圈儿,眉毛高耸仿佛是画像里的门神,光头们在气势上完全无法比拟。
但目前战况尚未上升到武力交火,两方人仍在对骂中,超姐帮自然是占尽了上风。
赵小蓓双手叉腰,嘴中唾沫横飞,像是周星驰电影里的包租婆,但是她比包租婆要漂亮许多。巴桑和多杰原本就脸色乌黑,如今更是像蒙上了一层铁青,恶狠狠地瞪着赵小蓓,远远望去都十分吓人。赵小蓓倒是毫不畏惧,越骂越起劲,丝毫不考虑以那两人的四川话水平能否听懂。
什么“闷墩”、“瘟丧”、“贼咀”听得我云里雾里,但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汇,那两人想反驳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将眼神瞪得愈发凶狠,我甚至都有些同情起他们。
明眼人都知道这回肯定是打不起来了,暗暗发笑,但面子上仍旧剑拔弩张。这时,终于见到江高的教导主任带着几名老师大步流星地走到校门口前。
“巴桑霍旦,多杰达瓦!你们两个不要给脸不要脸,为同胞抹黑!是不是真的要把你们送回阿坝镇上种土豆才安心?”教导主任带着一副银框眼镜,怒气冲冲地朝着他们吼道。
“冯主任,我们什么也没干,是他们来闹事的。”巴桑垮着脸说道。
“你们又是哪个学校的?都赶紧滚,不然一个二个待会儿都严肃处理,别被开除了记在档案上才哭着求爹喊娘!”冯主任又转向对面说道,大手一挥像是在驱赶苍蝇,显然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去你妈的,老子生活费都不知道比你工资高几倍,你叫个鸡巴。”赵小蓓毫不客气地说道。
“你——”教导主任还没来得及张口,巴桑先替他讲了,他用不甚流利的普通话说道:“她是个包子,包子。”
赵小蓓包括周围的人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说的是他妈的“婊子”“婊子”。
站在赵小蓓前面的那个耀武扬威的歪头率先怒了,“日你仙人!”他冲着向前,挥手想要打向巴桑,却被教导主任拦在中间。这家伙不知道犯了什么神经,脑子一蒙,竟一脚踹向了教导主任。
“操,傻逼孙伟。”赵小蓓之前无论是骂人还是被骂都没什么反应,如今脸色却一下子变了。
巴桑看见那个歪头朝他冲过来,先是侧身闪过,然后一挥手劈在他那指向十一点钟的歪脖子上,再一膝盖顶向他的小腹。歪头刚挨了第一下就受不住了,眼冒金星,感觉自己的头像是要从脖子上掉下来一样,还没反应过来小腹又被重重一击,痛得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胃酸来。巴桑掂起歪头的衣服领子,像扔畜生一样把他扔到地上,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来这儿聚会的人们都没想过真的会开打,许多都是来助威撑场子的,闹一闹再回去上课多有面儿。但现在荷尔蒙上涌,情况迥然失了控,保安队里那个老头眼见情况不对,悄悄溜去后面报了警。光头们率先冲向前,四个人围住巴桑和多杰。多杰一个正宗的“扫堂腿”扫过,两个光头应声倒地。剩下两个光头用锃亮的脑袋撞向巴桑,巴桑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那两人却觉得脑袋撞得嗡嗡的。巴桑和多杰一人拎起一个光头,将他们脑袋狠狠对撞在一起,这下开了花,俩人倒在地上抱着头痛哭。两派人马冲撞在一块儿,眼见要变成一起恶劣斗殴事件。超姐帮带的男生不多,女巾帼们一马当先抄起指甲往人脸上糊,妇女能抵半边天,江高有的男生被抓得满脸血痕,捂着脸往后靠。一中的男生却寡不敌众,被揍得鼻青脸肿,哀嚎声一片。在这场动乱发生的前一刻,我已经一个箭步冲向前,拼命地朝对面的肥肠店跑去。
“操!林一一你干吗?”程阳一晃神,也跟着我跑了出去。
我没工夫理他,对面的人群已经开始骚乱,我刚跑到一半就有人冲了出来把我绊倒在地上。我翻滚着起身,继续向前扒拉开人群,我感觉有人朝我后脑勺打了一拳,但软绵绵的可能是个女生,有人朝我屁股上踹了一脚,这一脚很重,我失去重心差点又要跌倒。我几乎是缩着身子从人群的夹缝中钻了过去,抬头看到宋菁还站在角落那儿的一刻才松了口气。她贴着墙角站着,漠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我甚至有种错觉,她像是在享受这样混乱的场面。
“宋菁!”她抬头注意到了我,这是我们时隔三个月来第一次对视,那天晚上,在昏暗的街灯下,她没有望向我一眼。
这双眼睛让我觉得有些陌生,我冲上前伸手去拉她的衣角,她的脚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只好又去拉她的手腕,用力地拖着她回头往外跑。她这回被我拖动了,我红着眼撞开堵在前面的人,发疯似地向前奔跑。我牵着她的手,像是一名牧羊人。她的手指冰凉,一点也不像我曾牵过的羊群,但她比羊群重要百倍。
从耳膜中传入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我看见有人抱着头倒了下来,地上淌着鲜血,有人从书包中掏出砖块儿,刚拿出来就被人从身后一书包抡倒在地。周围各种不重样的脏话从这群高中生嘴里吐出,人家都说南方人讲话温柔,放屁。
我牵着宋菁的手跑啊跑,身后嘈杂的声音逐渐变小,这是一场并不盛大的逃亡。
“宋菁!宋菁!”从身后传来呼喊声。
我猛地转身,发现竟然是赵小蓓,再一看,程阳那小子也跟在了后面。
我稍微放慢了脚步,等他们跟上。就在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了警笛的呼啸声。赵小蓓喘着粗气跟了上来,她斜藐了我一眼,劈手把宋菁从我手上夺过。“你没事吧菁菁?妈的孙伟那个傻逼,我没想到会打起来的,下次绝对不带上你了。”赵小蓓握住宋菁的手,有些愧疚地说道。
“一一!”程阳也追了过来,她看到赵小蓓和宋菁,朝她们比出一个大拇指,“真行啊大姐们,来江高门口打架,牛!”
我担心他们会在这儿吵起来,赶忙说:“警察马上就来了,先离这儿远点再说好不好?”
赵小蓓望了一眼宋菁。宋菁说:“走吧。”
我们于是一路走到了二桥,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赵小蓓说:“师傅,去一中!”
赵小蓓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眼宋菁,还是让我们也上了车。
赵小蓓让宋菁坐副驾,自己十分仗义地和我们挤后排。她靠着窗边翘着二郎腿,白晃晃地亮着,我和程阳都自觉地把头扭向一边。开车的老师傅叼着根烟,把前侧的窗户开到最大,风张牙舞爪地泄入车内。我坐在赵小蓓和程阳的中间,眼睛瞄向右前方飘舞的几缕发根,感到头晕目眩。宋菁似乎觉得这样很好,她把右侧的窗户也打开,风声鼓噪地充盈车厢。
我们穿过了二桥,窗外涪江的水依旧波澜不惊,这条长江的支流在秋日的阳光下愈发沉静,如同一位耄耋的老人。出租车再转两个弯穿过蜀道就到了一中,蜀道是离一中最近的一条街,表面上看去惨淡经营,在内部却有着极为宽阔的地下商场,是一个隐藏着的王国。进入蜀道内部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地下回廊,走廊很暗且夹杂着霉臭与混泥土味儿,人走在里面像是梦游的幽灵。地下商场的大部分是三线建设时废弃的防空洞,在改革开放后逐渐被改造为商业用途,穿过阴暗狭窄的走廊后,立马能见到一片空旷的场地,建筑物在里面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如同见证了一场地壳运动的坍塌、挤压与崛起。
行驶在蜀道上面是很奇特的体验,看着三三两两的人群营造出一种冷清的氛围,但你知道在它内部有着火热的世界,像是一座沉寂在表面的死火山。
程阳对着街面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不知道他在兴奋什么。出租车很快停靠在一中大门旁,赵小蓓掏出张红色大钞递给司机说:“不用找了师傅。”老司机笑嘻嘻地接过票子,心里却胆战心惊的,我们一下车他就一溜烟儿开走了。程阳走到李白雕像前探着脑袋说:“大姐你是一中的吧,逃课还要在校门口晃悠?
“你觉得有老师敢管我吗?”赵小蓓回头冷冷地说道。程阳耸耸肩,显然不敢反驳。我们跟在赵小蓓后面,她悠闲地沿着一中那条街走着,身穿黑风衣高皮鞋,衣角晃来晃去像是一名女杀手。宋菁和赵小蓓并排走着,不知道她到底明不明白自己是来打群架的,竟然穿着件偏粉的淡色连衣裙,整个人像是一朵瘦弱的罂粟花。我和程阳最惹人注目,在这个时间段穿着江高校服跟着两个女生到处晃悠,很难不被说闲话。赵小蓓领着我们进了家米粉店坐下,也不问就先点了四碗红汤米粉。我们都没有心情吃,赵小蓓从风衣里掏出包深黄色的南京九五,递给我和程阳一人一根。程阳摆摆手说自己不抽烟,我接了过去,赵小蓓又扔给我只打火机。我学着电影里的动作,捂着烟靠在嘴边,在点燃时用力吸上一口,烟圈刚进入到嘴里就被我吐了出来。
赵小蓓看到后,猛地劈手夺过我叼在嘴里的香烟说:“你这样抽都他妈的浪费了!”说罢她竟直接把那根烟叼进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圈从喉咙入到肺里坦坦荡荡地滚了一圈儿,又从嘴巴里吐出几缕青丝,薄薄的像是雾一样。
“不入肺你抽个屁的香烟啊,你该去抽雪茄。”
宋菁突然开口说:“别给他了,他不会抽的。”我低头望着碗里的红油,轻轻吹上一口气,油渍顺着粉线绕着碗的边缘溢开。我说:“为什么故意躲着我?”
宋菁说:“没有,我没想到你也在这儿。”
我说:“你不是要去绵阳吗?”
“不想去了。”宋菁往后撩了撩头发,“我喜欢这个小城市。”
“我们还是朋友吗?”我望着她的眼睛。
“嗯。”她点点头。
我们间有着某种微妙的默契,绝口不谈过去的事。
“宋菁说你们是在山上认识的?”
“是啊,我们还算邻居呢。”我对赵小蓓说,“但我和宋菁不一样,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没人教过我怎么抽烟。”
赵小蓓望着我,那双英气逼人的杏眼盯得我有些发慌,她说:“放屁,农村抽旱烟的可多了,这玩意儿还需要教吗?”她又说:“不会抽就别接,你知道这烟多少钱吗?”
“我知道我知道,九五之尊嘛,一百一包,一千一条。”程阳抢着说。
“我问你了吗傻帽。”赵小蓓从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长得倒还不矬,有女朋友没?”
程阳说:“大姐,你现在才看清我长什么样吗?上次你可是带着一堆人想抄我俩钱。”
“那又怎么样,要揍我一顿?”赵小蓓挑着眉毛说。
“哪儿能啊。”程阳讪讪地说道,“唉,这回不仅翘课还参加斗殴,被逮住肯定要被开除了。”
“怂比,”赵小蓓不屑地说道,“又不是你领头的,这么多人没人会管你。”
“但愿吧,不过你就这么呆在这儿没事吗,万一又有人找上来怎么办?”
“这是我的地盘。”赵小蓓挺起胸膛,恶狠狠地说道。
“为什么你要和巴桑他们打架,还带着宋菁?”我问道。
“我也没想到真的会打起来,本来只打算狠狠骂他们狗日的一顿,都怪孙伟那个傻逼。”
“被揍的那个歪头?”
“对。”
“他喜欢小蓓。”宋菁说。
“那又怎么样,大姐你眼光不会这么低吧?”程阳说。
赵小蓓冷哼哼地望着他:“你说呢?”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带着宋菁打架。”我再次问道。
“你管得着吗?宋菁是你的谁?”
我张着嘴,望向宋菁,却说不出话来。
“得了,看你那个可怜样。”赵小蓓甩甩手臂说,“这是女孩子的事,你少打听。”
一阵沉默后,赵小蓓拉着宋菁的手站起来说:“菁菁我们去蜀道商城逛街吧,我想换个手机。”说罢她又睥睨地望向我们说:“要跟着来吗?”
程阳摊摊手说:“反正现在也不回学校,去呗。”
赵小蓓于是牵起宋菁的手走出门外,我和程阳照旧跟在后面,穿着校服像是两个鬼鬼祟祟的小混混。彼时的蜀道长街正经历着浩浩荡荡的重建,四处是脚手架、石灰浆、铺满的砖块儿与灰尘。与之对应的是极为稀少的游客,蜀道长街唯一沸腾的时刻是在地震时,人们疯了似地从地下涌向空旷的街面寻求庇护,但最终街上的房屋商店倒了一片,地下商城却完好无损。阿城说他当时正躲在地下商城的厕所里抽烟,地震的时候刚好抽了一半,把另一半抽完了才离开。他说,这儿他妈以前是用来防原子弹的,九级地震来了也不怕。
我和程阳逐渐习惯了周围行人可疑的目光,大摇大摆地跟在两名美女身后。赵小蓓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叫林一对吧?”
“不对不对,他叫林一一,我叫程阳。”程阳抢着说。
赵小蓓蹙起眉头说:“干嘛不直接叫林一,多方便。”
我说:“我爸本来打算给我取林一的,但是我妈怕我以后打光棍,就又多加了个一。”
“哦,这样啊。”赵小蓓笑着说。
“别听他胡扯,”程阳说,“他叫一一是因为他是11月11号晚上11点出生的,顶级大光棍。”
我白了程阳一眼,不作理会。赵小蓓戳了戳宋菁的胳膊问是不是这样,她点点头。赵小蓓又转过头望了我两眼,突然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说:“放心吧,你这么可爱不会打光棍的。”
我有些不明所以,身子猛地往后缩,差点跌倒在程阳身上。赵小蓓砸吧砸吧嘴,鄙视地说:“至于吗?”然后又拉起宋菁的手往前走。
我还在思索着赵小蓓为什么要这么说时,我们已经走到了蜀道的入口。那是一处称得上隐蔽的入口,没有广告灯或指示牌,陡然一排排楼梯通向下方,像是下山的台阶。楼梯口呈一个梯形,钢筋的穹顶隆起在上方,撑起一处狭小的空间。这样的入口当然不止一个,不然远远无法支撑地下商城的人流量,我们所到的这一处很窄,最多只能同时进两个人。
楼梯口的光线还算不错,但越到里面越阴暗,黑压压的几乎望不到台阶的影子。作为一处商城的入口,这样的设计着实有些诡异,如果我一个人来的话一定会望而却步。
宋菁和赵小蓓站在我们前面,理应她们先下去。赵小蓓又高又飒,黑色风衣的领子高高竖起,像是黑客帝国里的尼奥。她牵着宋菁的手毫不犹豫地往下走,宋菁似乎有些害怕,淡粉的连衣裙紧紧地贴在赵小蓓身上。
我和程阳紧跟在后面,迈的台阶越多,光的影子就越发黯淡,仿佛在迈向地心深处。很难想象这只是条通往商城的小道,给我的感觉像是在山野里探险。我们都闻到了那股近乎发霉的混泥土味儿,程阳不停地抽着鼻子,我倒觉得无所谓。这股味道让我感到很熟悉,和雨后农村泥泞路面的味道很像。走到后面光线已近乎消失,每走一步都需要很小心了,但有宋菁和赵小蓓在前面探路,我们只需要紧跟着她们踏步。我隐隐约约地看到宋菁摆动的粉色裙角,想起“梦游的幽灵”的说法,感到十分恰当。但宋菁不会是幽灵,她是一只粉色的独角兽。
我看到前方如履薄冰的二人突然纵身一跃,然后稳稳地落地,赵小蓓抱起宋菁在地上优雅地转了一圈。我和程阳也随即跳了下去,但没想到我们最后相隔的那个台阶相比之前陡然增高,使我们错误地预估了距离,踉踉跄跄地着地。程阳龇着牙齿说道:“小蓓同学,你这是把我们领到什么入口了啊,连路灯都没有,要是蜀道的入口都像这样赶紧他妈倒闭算了。”
“有病吧,连蜀道的入口都没进全过,你还算江镇人吗?”赵小蓓一脸不屑地说道。
“靠,你早知道那道台阶会变高是不是?”
“谁让你们跟着跳下来了?”
“好啦,别吵了。”宋菁扯了扯赵小蓓的袖子。“赶紧进去吧……我有点害怕。”
“哼,我们走,路还远着呢,不跟他们废话。”赵小蓓瞪了程阳一眼,拉着宋菁继续往前走。
程阳还想说话,我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别吵了,走吧。”下了台阶后应该还要通过一道回廊才到商城,四周阴暗暗的像是地下洞穴。确实如程阳所说,这里必然不是专门用作商城的入口,应是作为防空洞时代的某处废弃通道。赵小蓓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照明,那是一部双向滑盖手机,屏幕占了一大半,看上去十分精巧。“我去,诺基亚N85。”程阳小声地说道,“这还有什么好换的?”
赵小蓓轻车熟路地走着,没过几步我们就看到从前方透来了光亮,显然并不像她所说的还要走很长的路。路越走越宽敞,光线也越来越亮,在我们眼前出现一道玻璃推拉门,工业灯光敞亮地门后射出,让人顿时感到还未被文明社会所抛弃。
“这地方竟然还会专门设个入口啊。”我望着那道亮堂堂的玻璃门,仿佛通往着另一个世界。桃花源可能并不在武陵郡,而在四川江镇的某处地下。
“我让我爸找人修的。”赵小蓓轻飘飘地说道。
“程阳,去,把门拉开。”
“凭啥?”
“你不去?好,那我们就呆在这儿吧。”赵小蓓悠闲地靠在玻璃门上,杏眼微眯,灯光透过玻璃门照在她的黑色风衣上,将她的脸映衬得如画像般皎洁。不得不说,赵小蓓身上有种迷人的气质,这股气质与她平常展露出来的形象大不相同。
“我去吧。”
“不行,必须得是他。”
“好好好,不就是开个门吗,请您让一步吧。”程阳摊着手说道,他虽然嘴碎,但其实脾气极好。
程阳一只手拉开玻璃门,另一只手做出请的动作,赵小蓓率先走了进去,她的高皮鞋踩在地上由“咚咚”声逐渐变为“吱吱”声。宋菁和我跟在后面,等我们都依次进去后,程阳才慢吞吞地进来,顺手将门合拢。赵小蓓这才微微笑着说:“这还差不多,以后都这么听话收你们当小弟也不是不行。”
“我就不必了。”
“当小弟有工资拿吗?”程阳说。
“当然。”
程阳眼巴巴地望着她,赵小蓓微微皱了皱眉头,掏出一把钞票,抽出一张绿的给他,“拿去!”
“谢老大!”程阳改口得十分痛快,得意地朝我扬了扬钞票,塞进裤包里,我无言以对。
走进玻璃门后,已经能隐隐约约听到些声响,前方是一条笔直的道路,陶瓷地板亮得发光,赵小蓓的皮鞋踩在上面不断发出“吱吱”声。我看到有块指示牌挂在墙上写着“右转进入蜀道商城”。赵小蓓在前面越走越快,我们追随着她,在一个拐角后,进入了新世界。
一盏巨大的椭圆形集束灯悬挂在商场中央的吊顶上,轨道式射灯环列在四周,此外是各种奇式怪样的氛围灯,红的绿的闪烁不停,仿佛这里不是商场,而是座disco舞厅。这是我第一次进入蜀道地下,许多年后想起来,记忆里都是些亮晶晶光晕的形状,它们一同闪烁的那个瞬间映在了我的某根神经末梢上,使它们以一种极慢的速度在我视网膜里扩散,超越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我站着原地发呆时,赵小蓓和宋菁已经走出了老远,显然对这里已经见怪不怪。有些光束雾蒙蒙地洒下来时,将地下商城里的灰尘照得一清二楚,颗粒状的物质均衡地排列着,被路过的行人们吸入肺中,让人想起新闻里盛行的PM2.5。
“喂,醒醒,没事吧?”程阳把手伸在我的面前上下摇晃。
“嗯,没事,走吧。”
晃神的工夫宋菁和赵小蓓已经拐进一家店里,我和程阳小跑了几步跟上,店名上写着“鑫鑫手机店”,在这家店的旁边是卖童装的,小孩子们嘴里叼着棒棒糖进进出出。
“您好,欢迎光临!”
进门一位营销员热情地朝我们打招呼,在看到我们身穿校服时嘴角突然僵硬了一下,但仍然保持着微笑的弧度。
“两位是来看手机还是修手机的?”
“陪朋友看看。”我们摇摇头,指向站在前方柜台处精心挑选着的赵小蓓。
“噢噢。”营销员狐疑地打量了下我们,他看上去年龄也不大,约莫二十三四岁,脸上还保留着一块儿块儿青春痘的疤痕。
我们越过他,走到赵小蓓跟前。
“老大,选好了吗?”程阳凑过来贱兮兮地说。
“什么破店啊,”赵小蓓说着瞥了瞥嘴,“连motoE8都没有。”
站在赵小蓓和宋菁身旁的是一位女营销员,她扎着高高的马尾,带着一副圆框眼镜,脸颊胖胖的堆满了笑。
“这位小姐,实在是不好意思,motoE8是新上市的,我们店里暂时还没有进货。不过我们这儿有从美国最新进口的黑莓手机,绝对高端,领先国内品牌一个时代!”
“您这是崇洋媚外啊。”程阳在一旁小声说。不过在当时大陆流行的小灵通和诺基亚间,黑莓手机的确可以算得上是独树一帜。
“咱们技术确实落后别人,得承认现实嘛。我给你们说……”营销员突然凑过来把头低下,一只手神秘兮兮地捂住半边嘴巴,“美国出了一款叫苹果的手机,那才是真的厉害,在手机领域的革命性不亚于特斯拉发明交流电路。”
“你还知道特斯拉?”程阳被逗乐了。
“当然了,特斯拉才是该被记住的伟大天才,爱迪生就是个资本家、小偷、剽窃者!”店员挥舞着拳头说道。
“也不能这么极端吧,——”程阳刚想继续说话,被赵小蓓狠狠瞪了一眼,“什么狗屁特斯拉爱迪生的,到底还卖不卖手机?”
“卖,当然卖了!”营销员脸上立刻重新堆满了笑,从柜台中取出索尼爱立信W888、多普达、黑莓9700、诺基亚N78,一一排列在柜台旁的桌子上。
“都是这几个月卖得最好的手机,质量绝对保障,一年内售后免修,随便看看呗美女。”
赵小蓓嫌弃地扫视了一眼,瘪着嘴角说:“没有motoE8是吧,没有就不看了。”说罢拉着宋菁的手就要往外走。
“诶诶,别急啊!”营销员冲上前去,急切地说道:“您干嘛就非要motoE8不可呢?它的性能也就那样,这上面的配置都比它高!”
“性能高的手机我有的是。”赵小蓓头也不回地说道。
“小蓓特别喜欢看《灵幻手机》,听说motoE8就是按剧中的机子做的,你这儿有没有类似的款式?”
“嗨呀,早说嘛!”营销员一拍脑袋,变戏法似地从柜台里抽出台手机盒,上面蓝色的字体印着手机的型号“摩托罗拉N47”。
“你看看,你看看!”营销员边拆开盒装边说着,“是不是和电视剧里的一模一样?”
赵小蓓眯着眼睛打量了片刻,又把那部手机攥到手里,按了按上面的银色数字键,“还真挺像的。”
“这才是那部电视剧里的原型,就是性能有些过时了,你要想收藏的话一定得买这部,买周杰伦代言那个就上当啦。”
“是吗?”赵小蓓摩挲着手上那部小巧的摩托罗拉,银色的按键闪闪发亮,我没看过她说的那部电视剧,不知道有怎样特殊的意义。
“行吧,有POS机吗?”
“有有有,当然了!您要刷卡吗?”
“嗯。”赵小蓓轻飘飘地说道,从风衣口袋里掏出张红白相间的银行卡,递给她。
营销员走到柜台前,熟练地打开POS机,然后笑眯眯地对赵小蓓招手说,“麻烦您来输入一下银行卡密码。”
约莫半分钟后,营销员将那部摩托罗拉N47打包好交付给赵小蓓,赵小蓓挥手让程阳接过,那是个小巧的蓝色包装盒,上面有着银白色的细致纹路,看上去不像是产商自供的。
“这是专门为贵客准备的包装盒,一共也没几个。”营销员笑眯眯地说着,“加一下我的手机号吧美女,我叫李鑫鑫,以后想要什么手机型号给我打个电话就行。”
“李鑫鑫,”程阳琢磨了片刻想起了店名的“鑫鑫手机店”,有些惊讶地说,“我去,你不会是店长吧。”
“是呀。”李鑫鑫依旧笑眯眯地说着,“不过和店员也没什么区别嘛,这家店就我和我弟两个人。”她指了指站在门口迎宾那人。
“巧巧,来,给客人们一人拿件小礼物。”那人听到李鑫鑫的呼唤后,忙不迭地从门口跑过来,带着青春痘疤痕的脸上露出僵硬但憨直的笑容。
“什么礼物,又是陀螺、溜溜球、拨浪鼓?”
“这个……”李鑫鑫那胖嘟嘟的脸上竟然有些微红。
“好了好了,谢谢你。”赵小蓓接着说,“礼物就不用了,之后有需要再给你打电话。”
赵小蓓这次说完毫不犹豫地拉着宋菁走了,程阳看上去还想和李鑫鑫说些什么,但也只好跟着他们往外走。
“慢走啊,下次再来,再见!”
“再见!”
程阳和我又跟在赵小蓓后面,像是两个侍从,程阳手上小心地提着那个蓝色包装盒,看上去兴致勃勃。
“喂,那个李鑫鑫是不是很有趣?”
“嗯。”我点点头说,“她看上去好像没比我们大多少,但竟然是门口那人的姐姐,应该至少二十五六了吧。”
“这不重要,”程阳若有所思地说,“她是一个痛快的人,这很好。”
我不知道程阳是怎么看出来的,但他总能看到些我意料之外的事。
“你们两个,站住!”
“嗯?”我和程阳同时被吓了一跳,听从赵小蓓的话愣在原地“把外套脱了!”我和程阳茫然地对视了一眼,终于发觉此刻已近中午,来往穿梭的人群逐渐多起来,不时有人对着我们的校服指指点点。
“Yes,sir。”程阳把包装盒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拉开校服拉链脱下,抱在手上,又重新提起手机盒。他穿着件黑色体恤,皮肤也黑黝黝的,小臂微微鼓起,直角肩宽阔地撑起衣角,不得不说身材不错。而我则穿着件纯白体恤,虽然是中午,仍感到有些寒冷。
“你们俩衣品真差!”赵小蓓嗤嗤地笑了声,“菁菁,是不是?”
宋菁不置可否,望了我一眼,又把脸转了过去。我感到难过,她为什么像是一直披着层冷漠的纱,将我隔绝在两个世界。
我瞥过头不再坚持注视她的背影——一路都是如此。临近中午,地下商场内竟然也弥漫出一份烟火气,我们路过几家餐馆在招揽客人,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回锅肉的味道。短暂的闲逛已我体会到为何蜀道内部远胜于地上,在想象中阴暗的地下有着繁盛的花园,这样的体验给人一种乌托邦的错觉,仿佛人可以一直生活在地下。
我沉浸在思绪里,程阳在一旁吹起了口哨。
“老大,你还有银行卡啊?是中国银行的吧。”
“我爸的,不过给我用了,没什么区别。”赵小蓓满不在乎地回道。
“噢,那你——”程阳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被路过不知谁绊了一下,“操!”此时我们正走在一个岔道口,人流遽然增多,程阳双膝着地,狠狠地摔在路中央,周围不少人停下来望向这里。
“没事儿吧——”我伸手想要慢慢扶他起来,程阳却撇开我,恶狠狠地吼道:“操,手机!”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程阳自己一扑腾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看来摔得不轻,但旋即他就一转身朝着身后的人流跑去。
“抓小偷!”他大声吼着。我这才注意到原先一直提在程阳手上那个精美的蓝色包装盒消失了。
“你们呆在这儿别动,”我对宋菁和赵小蓓说,“我去帮他。”
“帮个屁!”赵小蓓像是想到了什么,“快把他追回来。”
赵小蓓捡起程阳掉在地上的校服,拉着宋菁躲到岔道边,我也立即朝着程阳的方向跑去。但这小子跑得真快,等我去追他的时候只能隐约看到个后脑勺,再一会儿连后脑勺也没了。
我询问过道的人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黑体恤的寸头年轻人跑过,他们都说看到了,但只瞄了一眼不知道又去了哪儿。
我掏出自己的小灵通,祈祷程阳能带着电话,但今天是上学日,程阳的诺基亚静静地被锁在家的柜子里。
我心里觉得不太妙,抓小偷这种事无非就是逮到和被溜走,几分钟内应该就会有结果,总不能像电影一样一直演追逐戏。正当我急不可耐时,听到从不远处传来阵阵呼喊,像是在叫我的名字。我顺着声音循过去,发现是靠近的男厕所,心中感到愈发不详。
“一一,妈的,你终于来了。”
程阳的头泡在小便池里,脚搭在外面,黑色的体恤从肩膀到腰间碎了几块,剩下的一半也污浊不堪。他的脚软趴趴地挂在小便池的横截面上,旁边是被撕碎了的蓝色包装盒,“别看了,快他妈拉我出来。”我顾不上多想,冲向前去,一只手护住他的腰,一只托起他的头,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小便池里“捞起”。但他仍站不起来,只好坐在厕所的地面上,我看到程阳的脸左边青了一块,右半边污了一块,他撩起裤脚,两条腿腕都血肉模糊,像是从摩托车上摔落后的大块伤口。“妈的,幸好剪了个寸头。”程阳龇牙咧嘴地说道。
“操,怎么回事,你他妈是被人上刑了吗?”
“这帮畜生,”程阳吐了口唾沫说道,“是惯犯了,把我引到这儿早就有三个同伙等着,袖子里藏着棒球棒,还用钉子鞋踹老子……”我不忍听下去,将他那已脏得不行的体恤脱下,把自己的白T套在他身上,程阳的背上也大片红肿,血痕累累,像是被人用钢丝球刷挠过。给程阳换衣服的时候,他的手心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把手摊开后,是那台银白色的摩托罗拉N47,屏幕已碎了几块,留下一道闪电状的裂痕,按键上沾着黄色和黑色的斑驳印记,像是被人用脚踩过。“唉——这样也没法用了吧。”程阳苦笑着说道。
我说:“别管这玩意儿了,我先给你洗洗,马上就去报警。”我把程阳拖到洗手池旁,用自来水给他略微清洗了下脸和后脑勺,我望着他,犹豫着是否应该离去。
“你去吧,他们不会再来了。”程阳说,“赵小蓓她们可能还会被盯上。”
我还是不放心,拖着他到厕所外的巷道上,那里正对着监控,对面是来往的人群。
“妈的,你是想让我当马戏团的小丑吗?”
“忍一忍吧。”我不好意思地说道,来往的人群不时瞟向这里,的确不大好受。
我用自己的小灵通报了警,迅速地折返去找宋菁和赵小蓓。
刚冲出街道没几步,我立马意识到他妈的不对劲,刚才把自己的衣服给了程阳,现在我是裸着上半身在街上。但想到程阳还惨兮兮地一个人坐在厕所外面,我顾不上那么多了,一咬牙继续往前冲,周围的侧目通通被我无视。离岔道口还剩几十米时,远远地就望见了赵小蓓手插在黑色风衣里鹤立鸡群。赵小蓓呆呆地望着我,在我靠近时险些挥手打我一巴掌。但我迅速制止了她,拉着她的手就要继续往外跑。
“你他妈疯啦?先把衣服穿上!”
我这才恍然大悟,停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气。赵小蓓把宋菁手上的校服扔给我,我胡乱地披上,将校服拉链从底端一口气拉到脖子上。
“他是不是出事了?”
“嗯……”
“快走吧。”赵小蓓把宋菁护在身边,沉默地跟在我后面,不知在想些什么。经历了在商场“裸奔”后,周围人对校服的目光简直不足为道,我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只想快点离开这儿。
“靠,总算来了,你不知道刚才路过好几个人他妈的把我当成讨口子了。”程阳朝着我们大声嚷嚷着,看上去精神不错。
“对不住啊老大。”程阳望着赵小蓓说,“东西是抢回来了,但烂成了这样子。”
“傻逼!”赵小蓓冲上前把校服披在他身上,“你为什么不直接给他们?”
“那怎么行,”程阳咧着嘴说,“怂逼才给。”
赵小蓓想伸手接过那台手机,程阳缩了回去。
“欸别,脏。”
“给我。”
赵小蓓二话不说夺了过来,在洗手池里洗了洗,然后塞进风衣包里,一个人靠在旁边抽起烟来。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程阳问道:“打你的人长什么样,还记得吗?”
“废话。”程阳吐了口唾沫说,“特别是一个豆豆眼和一个满脸赘肉的胖子,真他妈恶心。”
“操。”我和赵小蓓异口同声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