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〇八年的时候,天是暗 的,地在旋转。房屋在顷刻间倒塌,尘埃铺面、血浆遍地,那是我来到四川的第一年,住宿在乡下的婆婆家。
此前的十四年,我都在北方卓越生长着,依山傍水。“山”其实多是土坡,“水”指的是溪流。我在河北的一个小村落,终日赶牛放羊。当然,我也读书,即使在这样的村落,也存在着“九年制义务教育”的说法,县大队甚至会派人挨户登记检查。我想我是幸运的,听说在不远的苏家河村,男孩们会一直放羊到十四岁,然后拥有一亩自己的土地。
每天清晨,刚蒙蒙亮的时候,我便被阿妈从炕上拎起。每人喝上一碗前夜熬好的白粥,父亲拎锄头,母亲抱起水壶,两人前往庄稼地。我则背上书包,捡起一根远长于手臂的细树杈,来到后院,吆喝着羊儿去黄山吃草。我们的土地并不适合畜牧业,用地理书上的话讲就是“非有利区位条件”,庄稼地才是每家每户生存的倚仗。但我们靠着黄山,黄山上有草,于是在我家的后院里有了七八头土山羊。除了树杈,我还得在屁股后面塞上一小包食盐,羊累了不想走,就在前方的路上撒点盐。领头的羊叫阿娇,犄角挺立,威风八面。每次不用我如何驱赶,一出羊舍,它便昂首阔步地走在前列,似乎早已熟悉了前往黄山的路。队尾的羊叫阿凤,一只犄角瘸了半截,走起路来吞吞吐吐。阿凤的前面是阿青,一只初生的小羊犊,却生龙活虎,总是领着阿凤往前走。阿爸总说,反正这瘸角羊也卖不到什么好价钱,不如过年宰了吃了。我扬起树杈打在阿凤的屁股上,它也只是象征性地往前迈两小步。我当时认为,它可能早已预知了自己的命运,因而拒绝化作我们肚子里的养料。我心里对这头智慧的山羊充满了愧疚,手上的力度也弱了几分。其实我是没有必要愧疚的,因为阿凤即使不被我们吃下肚,也会被别人吃下肚,至少,我们家的茅房只有一个。
黄山的风,总是暖洋洋的,带着一阵青草与泥土混合的香气。我领着羊群来到山半腰,大娘总是在这里等着我。她接过我的树杈和食盐,笑眯眯地摸摸我的头说:“乖娃,上学去吧!”我乐呵呵地转过身,抹了一把挂在脸上的鼻涕,就朝着山下跑去。身后,大娘左手提着树杈,右手挥舞着羊鞭,热闹哄哄地驱赶着两家的羊群在山野里觅食。
石头坝中学是我接受教育的起点,从小学直到初中毕业,都是一个班级,一批老师。我们的关系比起师生,更像是亲友。教授过我们的老师统共有七位,老陈在我的印象里最为亲密。老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兼任英语和体育。比起学校,这里更像是一所乡间私塾,老陈是我们的精神领袖。某次上课的时候,他为我们读了首李白的诗——《蜀道难》。我们听不懂,老陈说这是首写四川的诗,四川是个好地方,是天府之国。我也不知道“天府之国”是什么意思,但既然老陈说这是个好地方,那就是了。下课后,我偷偷缠着老陈,问他四川是怎样的,是不是有着四条大河。老陈说,蜀地人杰地灵,有山川湖泊、有平原雪地,美人如画、美食如云。只是可惜,他也没有去过。我听了,脊背挺得老直,脸颊通红,眼里透着光。老陈笑眯眯地问我怎么了,我不说。他不知道的是,我的母亲就是四川人,即便她从未向我讲述过那边的事。
放学后,有的孩子手拉手回家,有的孩子则像我一样,结着伴儿朝反方向走去。我们的目的地是黄山,羊儿在等着我们领回家。我的队伍里总共有三个男生,一名女孩。男生是邻居家的大虎和二虎,女孩叫作秀秀。秀秀离我们家很远,也是班里唯一在放羊的女生,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和我们结伴。她总是红着脸,一言不发地跟在我的身后,我有时候回头望向她,她就把脸扭向一边,捏紧衣角望着地面。如果我们的队伍也是羊群,大虎就是领头羊阿娇,秀秀就是断了角的阿凤,我就在秀秀前面,领着她慢吞吞地前进。
一群人走至黄山时,已是黄昏,我们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却得立马吆喝着聚拢山羊。我家的山羊虽有七八只,但有大娘帮忙,并不怎么费工夫。他们的则是自顾自地散布在山野里,多数时聚拢在一起,偶有一只失散,则要挺着饿肚找寻许久。大虎和二虎家的羊最多,有十只。他们两兄弟相互配合,绕着羊形成两个半圆,慢慢聚拢。秀秀家只有四只,但她个头小,舞着长长的羊鞭奋力越过脑袋,刚吆拢这两只,另外一只跑掉了,她又埋头去追。我起初想要帮忙,拿着树杈靠近,她却一反常态地扬起头颅,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被这眼神盯得发毛,只得灰溜溜地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坐下,看着她小小的身躯在羊群中追上逐下。很久之后秀秀才对我说,她害怕我认为她是为了让我帮她吆羊才跟在我们后面。我问她那是为了什么呢,她却不说话。
大虎和二虎虽是两兄弟,但性格很不一样。大虎暴躁直爽,虎头虎脑。二虎却文静内向,细腻沉稳。吆完了羊群,大虎急着想走,但二虎却拉住他,要等秀秀和我们一起。大虎很是不解,撑起嗓门说:“等她干吗啊,咱下山不还得分路吗?”话虽这么说,但我和二虎都坐在原地,他也只好跟着坐下,满脸不忿。我有时很想知道二虎在想些什么,他总是会陷入在一种沉寂的状态中,一坐就是许久,此刻也不例外。他眉头紧皱,目光飘向远方,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大虎则完全坐不住,抓抓这儿,挠挠那儿,时而站起来跑跳两步,捂着咕咕叫响的肚子埋怨。而不知什么时候,秀秀也终于把那四只山羊聚在一起,迈着小步走向我们。她此时满脸通红,喘着粗气,眼中再无凶狠,反倒充盈着歉意不敢和我们对视。她轻轻拽住我的衣角,我旋即起身,向他们吆喝:“走,回家啦!”二虎顿了一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虎也收起不忿,驱赶身边的羊群往山下走。我们四人的影子伴随着羊群在夕阳下拉得老长,吵吵闹闹地走下山。
在山下走了二三里,秀秀用力打了下鞭子让羊群停下,自己则立在原地目送着我们向前。我和二虎转过头向她摆摆手:“路上小心点啊!”大虎则依旧昂首阔步,急匆匆地向前,我们也赶忙跟上。有时走出老远,我一回头,秀秀的身影还立在原地。我想:“她在看什么,在等待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们的背影完全看不见了再离开?”我不知道,在那个年纪,我知道的东西很少,不知道的很多,无论我如何用那不大的脑瓜思索也找不出答案。
回到家后,将羊一只只赶入羊圈,阿爸会来检查,如果羊长得很好,一只不漏,则会摸摸我的头,领我去吃饭。如果出了什么差错,阿爸会登时火冒三丈,铁青脸把我赶出房门,别想吃晚饭。有次,回到家开始清点时我才发现八只羊少了一只,不知是丢在山上还是路上。我的脸吓得苍白、嘴唇发颤,阿爸则铁青着脸把我拉到院子里,脱下鞋子就往我的屁股上抽。我哀嚎着躲闪着,阿爸气得更凶,抄起地上的竹竿往我头上打。
“躲!你他娘的躲啊!”
阿妈连忙从房屋里冲出来,护在我身上。
“他爹,打孩子有啥用,赶紧回去找找吧!”
阿爸扔下竹竿,又踹了我一脚,拿起手电筒往外走,阿妈也扶起我跟在后面。我们终于是没有找到那只丢失的羊,八只羊也从此变成了七只。
除却上学和放羊,我最大的爱好是去二虎家读书。其实很难说前两个是“爱好”,唯有在二虎家读书使我感到纯粹的快乐。我从小就爱去二虎家串门,他们的家境比我要稍好些,有许多我未曾拥有过的玩具。年龄稍大些时,我很快注意到堆积在二虎房中的书籍。起先他递给我《格列佛游记》、《爱丽丝梦游仙境》、《绿山墙的安妮》之类,到后来这些已经不能够满足我了,他就递给我《蜀山剑侠传》、《天龙八部》、《神雕侠侣》等武侠小说,见我读的入迷,他也很开心,时常和我探讨。在这闭塞的村落里,我们做起了畅快的武侠大梦,幻想自己是段誉、萧峰、杨过,行侠仗义、惩恶扬善。我这时才知晓,在二虎那发呆的脑子里装了多么宏伟畅快的世界。
“杨二虎,啧,一听就是位大侠。”我在心里想着,“我叫林一一,注定只能当个小弟。”
周围的邻居们不能理解二虎这份爱好,担心他会变成像我二叔那样的疯子。但二虎的父亲很支持他看书,每次去镇上赶集时,都会淘回来几本新书。说是新书,其实也都是些发旧泛黄的二手书,不过对我们而言已是生活中最为新鲜的玩意。有次,我从二虎的抽屉里翻出一本已散发着霉味的白色小册子,上面印着四个简单的大字——《黄金时代》。二虎看到后,一把夺了过去,捂住不让我看。我愈发好奇,前去争夺,他急得满脸通红,大声嚷嚷着:“这书,这......不适合你看!”
“为啥不让我看?这书不好么?”
“也不是不好......就是.......”
我那时已经十三岁,嘴唇上长出了稀疏的胡须,个子比二虎高了一头,力气也大了一圈。他见争我不过,只得对我说:“你看可以,但是只能在这间屋子里,不准带出去!还有,不要乱说话,王小波是很好的作家的。”二虎走出房门,留我一头雾水地待在里面,我就这样读完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其实在那时,这本书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大的冲击,很多词儿和句子看不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有一股新鲜的悸动,从脚底板窜上心坎儿,某种不一样的东西和渴望被悄悄种了下来。在很久之后,我读了劳伦斯、大江健三郎,知道有些作家把性写成美,有些作家把性写成丑。但像王小波这样,把性写得干净、蓬勃又淡然,再未遇到过。
二
这个世界对二虎来说是有些残忍的,他有着一个粗犷的名字却细腻的内心,这算不得什么,令人心碎的是,他怀着惊人的天赋和充裕的想象,却被封锁在羊群与泥土之中。生长在土地里的种群是不允许有人向上望的,如果二虎向他人诉说自己的梦想与渴望之类的词,他会被视作疯子。我虽然不会嘲笑他,但那时的我还远不够敏感,不能够消解他的忧愁。升入初中后,二虎变得肉眼可见的衰颓起来。你或许会说,他还没有领悟到生活的残酷,一个在土地里生长的孩子也会患上那不切实际、无事生非的忧郁症吗?这是不对的,二虎比我所见的许多人都要勇敢、善良、聪慧,他只是缺乏与这个世界真正建立联系的桥梁,这样的孩子在农村,在土地里还有许多。唯一能缓解二虎这份忧愁的人或许是老陈,他们会在简陋的办公室里长谈许久,有时我会在外面听到激烈的争讨声。某天,二虎突然哭着冲出抱着我,对我说:“一一,我一定会离开这里,一定会!”他的手臂环绕着我的脖颈,脸埋在我的胸前,愈抱愈紧。我不知怎的,生出一股莫名的不适与恐惧,蓦地推开了他。二虎睁大那仓皇失措的眼睛,泪水还未流尽,一股悲哀的潮水一定正沿着他的心窍流向瞳尖。我无法回应他那令人心碎的目光,先一步逃了出去。我隐约地知晓了,二虎身上有某些东西和我不一样,可我却还没有做好接纳的准备。
我们四人依旧一起放学后去黄山,我开始有意地疏远起二虎,贴近秀秀。大虎发现后,耸了耸鼻子,给了我们一人一巴掌:“去他妈的,都是兄弟,闹啥呢?”我和二虎几乎是同时将大虎扑倒在地,他毕竟只比我们大了一岁,已然比我高不了多少,大虎挣脱不开,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两拳。我其实有在留手,二虎倒是毫不客气,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紫青色的印子。我们间的氛围倒也因此稍稍缓和了些。上了黄山后,我依旧第一个完事,拿起树杈在羊群周围画上一个大大的圆圈,百无聊赖地躺在旁边。出乎意料的是,秀秀竟第二个吆喝着羊群跑了过来。我正要开口,秀秀先跪倒在草地上抽泣了起来。我慌了神,秀秀虽然个头年龄最小,但其实却是最要强的。
“秀秀,怎么了?别哭呀!和我说说!”
可她只是捂着脸,肩膀和腿止不住地颤抖着,我突然意识到了,这并非是出于悲伤,而是出于恐惧与害怕,因为我也曾有过相似的经历。果然,在她身旁的羊儿中,有一只,不知怎的瘸了一只脚,孤零零地吊在空中,有如焉萎的荻草。我想开口安慰,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回家后面对父亲时的心情,秀秀要面对的也许比我更加严厉。我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大虎和二虎也在此时靠了过来,满脸不解。我指了指秀秀那只瘸了脚的山羊,我们彼此沉默了片刻,大虎突然抽起秀秀身旁的羊鞭,猛地往地上一拍:“哭哭哭,哭有啥用?天都快黑了,先下山吧!”他不由分说地抄起鞭子想要驱赶秀秀的羊群,我猛地起身挡在他面前:“大虎你干吗?秀秀最讨厌别人吆她的羊了!你就不能再等等吗?”大虎一把将我推开:“去去去,真以为我收拾不过你啊?”奇怪的是,一向心思细腻的二虎却并未阻止,默默地驱赶起自己那堆山羊下山。我只有俯下身来对秀秀说:“秀秀,不管怎样我们先下山吧,不然天黑太危险了。”她没有说话,擦擦眼泪站起身,默默地跟在后面。我一边招喝着羊群,一边陪在她身旁。夕阳仅剩的残缕光线已经无法拉长我们的影子了,草儿在风中舞动,仿佛在寂静中告别。
走到分叉路口时,大虎突然停了下来。他从自己的羊群中揪出一只扔进秀秀那堆,又将那只瘸脚的山羊赶进自己的羊堆。我愣住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的用意。大虎走到秀秀面前,将羊鞭交还给她,语气竟出乎意料的温和:“你回到家,就说自己的羊跑丢了,不知道为什么混进来这只,没人会怪你的。”我望着大虎揪进来的那只山羊,比秀秀最大的那只还要肥硕不少。“那你……”秀秀怯生生地说道。“甭管俺,俺们家羊多,多只瘸脚的也没事儿。再说了,还有二虎和我一起扛着呢。”二虎也走到跟前,亲切地点点头,顺势拉了拉我的肩膀:“你也别愣着了,走吧。”我和二虎他们朝着回家的路大步走着,他们竟一同哼起了歌。
那天晚上,我听到隔壁院落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抽打声,我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但笑着笑着我却又开始哭,心中被不安和愧疚占满。我何尝没有想到把自己的羊给秀秀?但我没有这样的勇气,我为自己的怯懦羞愧,无论大虎还是二虎,他们的勇气和善良都是我未曾拥有的。
三
第二天我才知道,挨揍的只有大虎。杨家父亲向来对二虎格外溺爱,山羊的事也自然全部怪罪在大虎头上。秀秀羞红了脸,竟为大虎带了难得的零食。他很仗义地分给我们,我们四人一同坐在操场外破烂的栏杆上,一晃初中就快毕业了。我想,一个念头一定在此刻同时浮现在我们心头:“希望我们四人永远不要分开。”
然而这个愿望就像世间的所有愿望一样很快被戳破了。那天回到家中后,我惊愕地发现家中四处变得一片狼藉。我顾不上将羊赶入圈,冲入内屋,发现母亲和父亲两只手死死拧在一起,有如两柄扭曲的刀刃。他们互相拖拽着,屋内四散着玻璃碎块,盆、碗、勺,甚至那唯一的结婚相册,都被摔得粉碎。
“阿爸!阿妈!”我惊慌地大吼。
“一一,去厨房拿刀来,把我们两个手砍下来,看你到底要跟着谁!”父亲也朝我吼道。
“十四年啦,你想让娃儿也这样过一辈子吗?”母亲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不堪,有如破烂的收音机在发出声响。
我无法理解眼前的局面,冲上前去想将他们分开,但我哪里拧得过每日在地里劳作的大人?刹那间就被推搡了出去。
他们的缠斗更加激烈,近乎变成撕打,我跑向厨房拿起菜刀又回来,对准自己的脖子扬起:“你们再闹就把我杀了吧!”
“娃,你把刀放下,妈慢慢跟你说。”
母亲和父亲终于是松开了手,瘫坐在地上。
母亲朝我招招手,父亲沉默不语。我扔掉菜刀,走向前去。母亲一把将我抱到怀里说:“娃,妈带你去四川,好不好?你还有亲婆婆、外公、舅舅,你将来能过得比这儿好!”母亲的声音沙哑得令人心疼,她的嗓子像是从底部破开了一个大洞。
“好,好,妈,都听你的。”我安慰着她说道,根本无暇思考她说的话。
父亲在此时站起身,摆着手朝屋外走去,“走,走,走,都走,都滚吧……”
后来我了解到,母亲已经筹划了很久想带着我去四川投奔她哥哥,也就是我舅舅。舅舅在四川老家打拼多年,终于有了余力给予我们帮助。但她从来不敢在父亲面前提及家乡,那天带给父亲的,是一纸离婚协议书。
第二天,父亲的情绪似乎缓和了些,他竟主动约我去遛弯。我们并肩走在乡间的小道上,空气中的泥土味儿格外清新。我望向父亲,原来他的背已在不知觉间佝偻许多,额头上布满着道道结实的皱纹。我问他,为什么不让母亲回家乡?
他说,当初和母亲结婚的时候就受尽了冷眼,发誓不再回去的,如今又何必去沾光。但是他又转过头对我说:“一一,但你妈说的对,你是该去接受更好的教育,这样才有未来。你想去四川,就去吧。”
命运的手在某些时刻一定分外精心,我不知道是老陈给我读的那篇《蜀道难》,还是在二虎房间里读的那些书在作祟,在我心底里,或许早就有着和二虎同样的愿望,“我想离开这里。”
校园里的风依旧暖洋洋的,鸟儿自在地在空中游荡着,这片树庭位于操场角落那一行行老旧的栏杆外,虽然破败,但却是属于我们的世界。
我们四人聚在一颗有些萧条的银杏树旁,聆听着风与树叶沙沙的碰撞声。
“一一,你又惹啥祸了?那天听到你们家里乒乒乓乓的,被揍惨了吧?”
大虎、二虎和秀秀围着我,担忧又带着些谑弄。
我望着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二虎率先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声问道:“怎么了?”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在这样的时刻,我的注意力却莫名地转移到别处。二虎这些日子长高了不少,裤子已不大合身,露出白皙异常的脚踝,简直不像是农村地里的男娃,倒像是个女孩子。
“我……我要去四川了。”
他们面面相觑,似乎不大能理解“去四川”意味着什么。
“你们知道的,我妈是四川人,她现在要带我过去了。”
“啥时候走?去多久?”
“不知道,可能……可能要一直待在那边。”
我望着他们,似乎在讲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银杏叶刷刷的被风吹落,飘在我们四周,像是下了一场雪。
秀秀第一个抬头望向我,白净的脸上挂着一抹令人心疼的悒怏。她的眼眶发红,但并无泪水,只是恨恨地望着我。秀秀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身材娇小,两双大眼睛总是明亮又带着倔强。她的眼睛真好看,但我很少有机会和她对视,每当我不经意地望向她的时候,她总是躲闪着偏过头。这次,我们看了许久。秀秀没有说一句话,倏地转过身,跑出了庭院。大虎冲上前打了我一拳:“他妈的,你走了,以后谁带着秀秀?”
“谁带着秀秀?”我没想到大虎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不是向来最不耐烦的么。
二虎也走向前,但他只是抱了抱我,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他说:“这很好啊——,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去四川看看。”
……
在我离开这里前,还发生了一件事,是关于二虎的。
二虎这些天肉眼可见的愈发悒郁了,尤其是在得知我将离开后。二虎父亲将这种变化归结于他房间中的那些书,要将它们全部烧掉,并不再为他淘来新书。二虎说,如果把他的书烧掉,他就要割腕。一个十三四岁的男生蓦地说出要割腕是会惹人发笑的,这个词在农村还不太流行,哪怕他说自己要跳河或是上吊都要好些。
某天傍晚,我听到从二虎家院落里传来激烈的争吵,诸如“畜生”、“孽障”、“不孝子”之类的词,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去找老陈,老陈说这不是二虎的错,这世界上有许多人生下来就是如此。但他注定不能被这里的人接受,他必须得离开这里,否则只能长久痛苦地活着。听说我要去四川后,老陈很高兴。他说,当我见识了更宽阔的世界后,一定能更包容、帮助到二虎。
我想起那天二虎抱住我时心中涌发的异样,好像隐约知道了什么,又不敢知道。
我想去见他,但他被锁在院子里不准见人。
二虎家的十头山羊全部由大虎接管了,那只瘸腿的小羊竟也长得白白胖胖,它虽然断了只腿,却比其他羊吃得更多、长得更好。
我心里始终挂念着二虎,我请求大虎带去我的慰问,他却阴沉着脸不愿搭理我。
秀秀也很久没有和我讲话,她不愿再跟着我放羊。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二虎从厨房偷走一把小刀,在半夜使鲜血从手腕中喷出。他找的位置很准,血液在他晕迷后仍在涌动,将被褥打湿一片。他就这么静静地先一步离开了我们,像他往常一样沉静、安稳,没有让任何人发觉。
我不知道他离开时是否痛苦,此时的我还不能完全地体会他的心境,当我终于有所了解时,我们已再无交谈的机会。
二虎在遗书中说:把书留给一一,他爱看。
二虎的父亲没有遵从他的遗愿,还是将那一房的书全烧了,有人觉得他没有必要再赌气,他却声音颤抖地说:“我娃……也爱看啊。”
亲爱的二虎,就算你愿意给我,我又如何能把它们带离这里呢?
我想二虎的父亲是爱着他的,在这样的村落里,他已经足够包容。我曾不止一次地羡慕二虎有这样的父亲,但他始终被名为“土地”的槛栏圈禁着,这不是他的错。
二虎,你一定有着和少年维特一样的烦恼吧,我多想把康德的诗读给你听:“此刻,我的整个生命都战栗于存在与虚无之间,过去像闪电似的照亮了未来的黑暗深渊,我周围的一切都在沉沦,世界也将随我走向毁灭;
那时候,你自在得如水中的游鱼!——天堂里的上帝,难道你注定人的命运就是如此:他只有在具有理智以前,或者重新丧失理智以后,才能是幸福的吗?——可怜的人!”
我今后还会遇到和二虎相像的人,他们层层包裹着我,推动着我生命的每一时刻。
四
在一个雾蒙蒙的早上,阿妈领着我出了门。我想去和父亲作别,她说:“你爸在睡觉,别吵他。”父亲似乎真的在熟睡中,我们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出门,木制的院门被推开,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但父亲的屋内依旧未传来一丝动静。我望着大虎家的院门,思索着是否要去道个别,但心中的一股刺痛牵扯着我,使我不敢再向前。母亲在前方催促,我跟了上去,没有再回头。
我们一直拖着行李走啊走,走到天色澄亮,正阳高照,走到了市集。母亲拦了一辆面包车,我们坐着它到了火车站。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当然也是第一次坐火车。火车上黑压压挤满了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我能闻到一股热气腾腾的香味儿,那东西叫作方便面。我还闻到一股股浑浊的臭气,在空气中弥漫不散。我曾在小说上看到青年们坐着火车前往全国各地串联,原来火车内也并不是多么自由、令人畅快的场所。到了晚上,我困得不行,但站的位置已然十分狭小,哪有位置让我睡觉?母亲从包中掏出两三沓报纸,挤到一排硬座前俯下腰,将那座位下的几寸空间铺满报纸。母亲让我钻进去,我此前睡的一直是土炕,以为将来能睡到床,没曾想到要在坐满人的座椅下睡觉。我感到新奇,慢慢地朝里探索,先是头和肩膀,再用双手一点点把身子往里磨。我的前半身是进去了,但两双小腿还露在外面,想来也没有人会在意。我就这样半截身子卧在只有几寸空间的长座椅下,呼吸着灰尘与土气,望着头顶黑压压的椅垫与眼角忽明忽暗的闪光,前往了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