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原以为,我来到四川会去市镇,会去大城市,会见到我从未见过的事物,我那素未谋面的舅舅会为我们安排好一切。但没想到,我只是从河北的村落到了四川的村落。
我那阔绰的舅舅在城里为阿妈张罗工作,而我则被留在乡下的婆婆家。生活的巨大变化将近使我成为一个怯闷寡言的人,我离别了故乡、父亲和友人,身处在一个口音与习俗迥然相异的地方,对它的唯一印象来自李白的《蜀道难》。但这个地方又似乎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陌生,我依然是生活在土地里,在山庄与河谷间汲取着养料,就像是走进了另一个套层的房间,除了外部的装修以外别无二致。
我有时会怀疑起母亲带我来这里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使我由放羊转为养鸡吗?婆婆家中有着几十只扑腾的黑瑶鸡,总是在后院蹿上跃下。它们有的全身黑黝黝的,有的半身褐黄,相似的是那血红的鸡冠和黑得发亮的翘尾。我总是在后院痴呆地盯着它们,散养在农村的土鸡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仿佛它们生下来不是为了进肚,而是要去斗鸡场上决出个生死存亡。它们并不在乎我的观察,只不过有时摇晃着翘尾慢吞吞地晃到我面前,边走边留下几块灰白的排泄物。在鸡群中有一只长得很奇怪的,叫作小白。它有着白嫩的羽毛却同样乌黑发亮的尾巴,像是芦花鸡和白来航鸡杂交的产物。小白长得最为漂亮,脾气却极为古怪,只爱在后院那个蓬笼的草丛旁呆着,绝不允许其它的鸡靠近半步。当有些不识时务的黑鸡蹑手蹑脚地从它旁边经过时,它会凶狠地啄向来者的屁股。我有时会故意地往蓬草堆前两三米处撒上一堆玉米,小白只是昂起头颅,斜藐地盯着我——也许是天空。我觉得小白也许就像是传说中周宣王的那只木鸡,按照庄子的话来讲,已经“凝寂成空,天下无敌”。这应该就是为什么没有别的鸡敢来招惹它。
自从我来到这里后,喂养鸡群的任务就交予了我。我的婆婆是一位不善言辞的老人,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是一个满脸皱纹、和蔼可亲的存在。我的到来似乎并未让她有丝毫欣喜,她经历过啃树皮膜膜、草根芥麦的时代,并不打算多养闲人——亲孙子也不例外。作为一对十四年未曾相见的祖孙,我对婆婆极为崇敬,但她似乎对我抱有某种偏见,仿佛是我将她的女儿拐卖进了河北的深山丛林。我叫林一一,婆婆却自动省略掉了后面的那个一,只管我叫“林一”。她用四川话大声吼起来,听起来像是“灵异”。相较之下,爷爷则要亲和得多。我很喜欢他,可他几乎不能够说话,一口痰卡在他的喉咙间不知多少年,使他终日只能发出剧烈的咳嗽声。第一次见到爷爷的时候,他仰卧在床榻上,间断的咳嗽使得被褥摇晃不止。母亲说:“这是你的孙子。”他的头微微侧向我,眼眶微张又像是闭起,朝我笑了笑。
四川的乡村与河北还是有所不同的,四川的村落被群山环绕着,一层又一层,山下面有桥,桥下面有大河沸腾地流过,并非是土坡与溪流。外婆的家在山半腰,我们的邻居却在山顶,整座山就我们两户人家。山顶的人家姓宋,在农村还普遍是自建土房的时候,他们却盖起了小洋楼,从山下的桥上一眼就能望到那黄白相间的楼顶。
当我和母亲提着行李从火车站出来时,我被周围沸腾的人群冲昏了头脑,空气似乎更加清新,但却有股异样的潮湿感,凶狠地吞噬着我的肌肤碎块儿。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就被母亲拽上了辆银白色的面包车。驾驶座上是一位粗悍的中年男性,带着一副黑色墨镜,穿着厚实的夹克衫,嘴里叼着一根成都牌的娇子香烟。他的声音却异乎寻常的温柔,音调极低。“妹儿!”他朝着母亲说道,手却不由分说地越过座位摸向我的脑袋,这就是我的舅舅。
2008年的成都街头,在我的脑中留下的印象是一片鲜艳的赤红。红色的饭店,红色的标语,红色的裙子在风中飘扬。我记得街上有标语写着“發揚傳承尚德健身”,舅舅说那是为了宣扬一种叫双节棍的运动。路过的楼房不算太高,街道上总是停着三四辆公交巴士,人群倏地聚在一起,又很快散开,带着一股庞大的生命力与生活的气息。我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里,但我充满着期待,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天上的云,和阳光混在一起,暖洋洋又轻飘飘的。可我太累了,嗅着从前方飘来的烟味儿,觉得浑身酸痛乏力,于是缩在母亲的肩上睡着了。在梦中,我见到了大虎、二虎和秀秀,我们的羊儿把整座黄山的草都吃光了。二虎勾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我们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我们于是扔下羊儿,手牵着手朝山下跑去,跃过溪流、跨过土坡,一直跑向很远很远……当我醒来时,一切都不见了,楼房、街道、公交车,红色的海洋,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四下是一片荒凉的景象,只有盘曲延长的公路和一旁望不到尽头的光秃秃的山壁。我惊恐得几乎要跳起来,但我意识到自己仍在面包车内,从前方传来缕缕飘荡不散的娇子烟味儿。我拉了拉母亲的手,问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她说:“别急,再睡一会儿,马上就到你婆婆家了。”我不再讲话,眼巴巴地盯着窗外光秃秃的山壁,不远处的山上似乎升起了炊烟,我的心中也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面包车停在了一架黄铜色的,似乎已经生满锈的大桥旁。母亲让我下车和她去拿行李,让舅舅的车先开过去,担心桥会承担不起重量。我和母亲掂着行李站在桥的这岸,舅舅掉过头慢悠悠地开向那岸。桥身似乎跟着面包车的运动阵阵摇晃,同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仿佛一个全身骨折的病人在发出哀嚎,我紧张地盯着那银白色的车身,不由得觉得母亲的担心是正确的。天色渐暗,我能清晰地听到桥下沸腾的流水击打着石块,抬头望去,隐约能看到山顶有一层黄白色的楼屋,宛若一幢山间别墅。但我们没有前往山顶,在山半腰下了车。一眼望去,那是和我的家乡别无二致的土房,斜方的瓦盖,不大的院落,熟悉的灶台和在一边用土墙围的茅房。婆婆摇晃着身子走出,在夜色中静穆地站着,她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我们,眼神中说不上是辛酸、悲哀,还是恍惚?“妈!”母亲率先喊道。婆婆领我们进了内屋,从那里正传来阵阵剧烈的咳嗽声,母亲对那仰卧在床榻上的老人说:“这是你的孙子。”床榻上的老人脸色暗沉,胸口剧烈抖动,想说话似乎又说不出。但我将会在未来清晰地记得,他缓缓地侧过身,眼睛虚睁,朝我温和地笑了笑。
六
在山上自然不存在着市集,想要买东西的话,需要先下山到桥头边,搭上经过此地的客车到南坝镇上去。 那天的空气燥热得厉害,我喂完了鸡正在院子里乘凉,婆婆让我到镇上去买一袋二十斤的大米回来。我背上挎包,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悠哉地走下山,仿佛回到了在河北放羊的时光。空气中的燥热并未使我低沉,反倒愈加情绪高涨,自然地哼起歌儿来。漫山的蝈蝈和着我的歌声伴唱,路边野花盛放,我挥舞着树杈,想象自己是山上的君王。而在此时,一阵不和谐的乐调飘进了我的耳朵,随着离山脚越近,这声音越大越明显。我小跑着来到山下,终于看到一位女孩正蹲在桥头边,瑟缩着发出哭声。在她前方不远处,盘旋着一只翠青色的小蛇,扭动着身姿,发出咝咝的细语。我惊喜得几乎要叫出来,想不到在四川竟然也有翠青蛇。在以前,它可是我们的老伙计,有一次,我和秀秀几个在操场栏杆外聚会时,一只小青倏地从树上坠落,正好落到秀秀的头上。我走过女孩身前,弓着身子悄悄靠近它。女孩似乎抬头望到了我,“别去,前面有蛇!”我摆摆手向她示意没事,小青摇晃着头,黝黑的眼珠好奇地盯着我,在离它还有不到半米的时候,我猛地向前——并未朝向它的脖颈,而是一把握住它的尾巴提溜了起来。它的头无力地垂在下面、微微拱起一段翠绿的花纹,不断地吐着咝,但似乎没有攻击的欲望——就算它想也无法够着我。我将它甩向一旁的草地,它瞬速地在草地上滑出一个“S”型,一溜烟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这时才注意起那位女孩,对她说道:“蛇被我放跑了,没事啦。”
女孩紧张地从双臂中探出两双湿漉漉的眼睛,宛若一只受惊的小鹿。看到青蛇真的不见了后,才放松了紧抱着的双臂,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展开两条纤细的大腿亭亭地立着,仿佛一阵风来就会被刮倒。
“好白!”看清女孩的脸后,我不由自主地感叹道。我从未见过如此白的女孩,比秀秀还要白上许多,白皙的脸庞中透着红润,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本就有的红晕,两对眼睫毛长长的像是从画中走出来一样。
路过她的身旁时,我莫名地闻到一股柚子叶似的清香、朦胧而又像是混杂着奶糖味儿般的气息。也许四川的女生都是这样?
“你真奇怪,害怕蛇,为什么不跑呢?”
“我——我怕我一跑它就要咬我了。”
女孩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看又要哭起来了,我连忙岔开话题。“你是这儿的人吗?怎么不说四川话?”
她点点头说:“是呀,我家就在山顶上。为什么不说……学校里的同学都说普通话的,我也觉得四川话不好听。”她指了指山上那栋黄白相间的房子,有些羞赧地说道。
“噢——那我们还是邻居呢!我家在山半腰——”我挥挥手也想指一指,又讪讪地收了回来。
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奇又带着怯意。她穿着短裤、莹绿色的体恤,上面印着我不认识的卡通图案,一个可爱的棕发少女举起魔杖、欢快地笑着。我注意到她的两条腿修长且在太阳光下白皙得发亮,这使我也变得有些害羞,她看上去和我是同龄人,却几乎和我一样高。
“我叫林一一,你叫什么名字?”
“宋菁。”
“宋菁?真好听,像是武侠小说里的人儿一样。”我再次朝她摆摆手,“下次再见吧,我还要去镇上呢。”
空气中的燥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沁爽的微风,我转身向着桥那头走去,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喜悦。
那天晚上回到家后,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条翠绿色的青蛇缩进了我的被窝,它紧紧地贴在我的肌肤上,一层又一层地缠绕着我。我感到它的身体冰凉而又无比的光滑柔顺,它的舌头吐在我的胸前带来阵阵瘙痒感,可它是一只蛇——我就快要窒息了,却又异常的爽快。我没有恋兽癖,如果在未来的话我可能会想起一个词叫作“SM”。在当时、在那个梦里,我感觉自己快要死去了,死前的幻影与梦的幻影交叠在一起,让我莫名地有了一种清醒——我不想和一条蛇死在一起。当这样的一个念头在梦中升起后,蛇的形象突然发生了改变,变成了一对修长且白皙的大腿,缠绕在我的腰上。我看不清这双腿的主人,但她一定很漂亮,因为梦就是这么神奇,我一定会和一位美丽的少女交缠在一起死去。她紧紧缠绕着我,侵蚀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我们都赤身裸体,仿佛在寒冷的冰室中突然发现了彼此。我感到一股火热的岩流从头上窜到脚下,从腰部流向心脏,从屁股涌向生殖器,畅快的仿佛要炸裂开来。我抱住那人的脖颈,她娇嫩的仿佛如水一般要融化在我的身体里。我努力想看清她的脸,却被一层雾蒙蒙的白笼罩着。可我还是想要亲吻她,在一片雾茫茫的白中,她竟然也向我吐出了舌头,那是一对分叉的晃动着的舌尖、如蛇一般吐着青丝。我猛地惊醒,感到身下一阵粘稠,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多么恐怖的一场梦。
七
前文说过,在生活的巨大迷茫前,我逐渐成长为了一个怯闷寡言的人。但这也有例外,比如我和小白呆在一起的时候。小白是一只有着白色羽毛的黑瑶鸡,总爱在后院的草蓬旁呆着。我喜欢端来一个木板凳坐在它面前聊天,它安静而又优雅,绝不开口打断你,世界上再没有比它更好的听众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和它讲述自己在山上放羊的事。
“小白,你知道吗?我以前最害怕的事,就是担心羊会走丢。有一次我弄丢了一只羊,差点被我爸打死。我们打着手电筒在路上找啊找,一直找到山脚下,逛到山半腰,连一根羊毛都没找到。”
“可是我和大虎、二虎、秀秀一直走在一起,为什么我们谁也没有发现呢?我在书上读到过:如果你一直盯着一个汉字看,就会认不出它了。他们说这叫‘语义饱和’现象,是不是因为我一直盯着羊看,它才会突然消失呢?
“小白,有一个作家姓王,二虎很喜欢他。他……确实不赖,只不过看了他的书之后我老是做些奇怪的梦。他这个人很讲情义,哪怕对动物也是。他还给一头猪写了篇小说叫《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我是不是也该给你写篇小说叫《一只特立独行的鸡》?”
小白摇晃了下尾巴,斜藐地盯着我,又慢悠悠地趴在地上,爪子收立在一起,仿佛在下蛋。但它是只公鸡,所以应该是睡着了。
我也不再和它交谈,闭上眼睛神游,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缥缈的声音“一……一、一……一”明明只是两个数字,他却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吼出,仿佛喉咙中有一滩沙子堵塞着,只能夹着缝隙吐出气。
爷爷佝偻着背朝我走来,他的上半身与下半身形成一个钝角,走一步都异常艰难。我赶忙上前搀扶他,“爷爷,你到这儿干啥?赶紧回床上躺着吧。”
“我……我……”爷爷喘着粗气,发出剧烈的咳嗽声,朝着路边吐出一口浓痰,“柴……柴——”他激动地比划着双手,眼珠子瞪得老圆。
“好了我晓得了爷爷,缺柴了是吗,我去山上背,婆婆呢?”
爷爷张张嘴想要讲话,却始终无法再吐出一个字,他举起颤巍的手指向一个方向。我朝着那方向望去,一些刺桐、榕树正开了芽。此时正是三月初,婆婆应当是去栽植核桃树了,这是他们主要的收入来源。我扶着爷爷进了里屋,让他安稳地躺在床上,不要乱动。我正要出门,爷爷却一把手拉住了我,张大嘴,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我看着他那暗沉发黑的额头上涌现出几个豆大的汗珠,他努力地张大着嘴,却只能发出类似婴儿般呜咽不明的叫喊,仿佛一团流沙堵住了气管,又叫人死死擒住了喉咙。我终于是扶着他又下了床,他现在每走一步都极为吃力了,弓着脑袋,摇摇晃晃,有如一个干瘪的提线木偶。我不明白他要去哪儿,只得等他先迈出一小步,再扶稳他,用手帮他把另一条腿向前挪动。我们真正意义上的一步步紧靠着向前移,仿佛两个连体人。我们走到了用木板围成的茅房前,爷爷不再挪动脚步,用喉咙发出“哼、哼”的叫声。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搀扶着他进去,自己在外面等待。良久后,爷爷走了出来,神色好了很多。
我再一次的扶他上了床,他的目光一会儿死死地盯着屋角空了一半的柴火,一会儿又向我流出歉意似的笑。我替他盖好被子,注意到他的眼角里仿佛有什么亮晶晶的湿润的东西在无声地闪烁。可他很快就闭上了眼睛,胸腔随着咳嗽微微晃动,像是就要睡去。
我走出里屋,从院子的角落里背起一个亚麻色的箩筐,朝着山上走去。
这是春天的山野,来自春天的风裹挟着我前进,山是翠绿的、风是清新的,还未完全散去的潮湿的气流会偶尔地从云层间飘过,我已经熟悉这片潮湿而又松软的土地。我还未曾知晓的是,我的身体经受过北方坚硬与南方柔软两种土地的滋润,积蓄起某种可以被称之为生机的力量。
快到山顶的时候,我自然地瞥到那栋黄白相间的小洋楼。说一栋不太准确,那其实是三栋比邻的小楼阁,霸占了山顶整块空地,空出的那个半圆成了他们的院落,栽满了蜀葵、月季、木芙蓉、美人蕉、朱顶红,好看极了。宋家的老大宋光明是南坝镇上有名的富豪,靠开采矿石发了财。但老头子和老太太不愿离开这座山,他们曾经住在与我家同一海拔面的山半腰,远没有那么高处不胜寒。老头子和老太太等来了好日子,宋光明耗大力气给他们建了这三栋洋楼来养老。据舅舅说,光是往山上运的石料就有五种,包含大理石、人造石、花岗岩、砂岩、文化石。我的婆婆爷爷则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他们只等来了我这个拖油瓶。
我踢着碎石子,背着箩筐,高昂着头从他们楼前走过。明明是白天,里面却亮满了白澄澄的灯。透过一小扇窗户望去,我发现他们的灯都有着圆圆的、扁平的好看外壳,与我家那裸露在外的、昏黄昏黄的小灯极为不同。
“林一一!”
我转头望去,发现宋菁站在路旁笑眯眯地盯着我,她手上拿着一根“老冰棍”,某些刚刚开始换代的常青叶从她头上飘落,像是下了一场绿色的雪。
宋菁今天换了一件浅灰色体恤,依旧穿着牛仔短裤,坦荡地露出两条笔直的长腿。在她衣服的胸前正中央,同样印着一个卡通图案,橙黄橙黄的像是一只松鼠,又像是只猫,有着浑圆的耳朵却又长着翅膀,不知道是什么生物。
宋菁欢快地朝我笑着,完全不像是个会被蛇吓哭的女孩儿。初次见到宋菁时,突如其来的小青和莫名高涨的情绪使我未想太多。如今我却有些仓皇失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出于某种原因,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宋……宋菁?”
“嗯!”她迈着小步朝我跑来,脸庞在阳光的照射下白得发光,“你要干什么去?来我家玩玩儿吧,上次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呢。”
我低下头,沉默了片刻说道:“不了。”我指了指自己背上的箩筐,“我还要背柴火回去。”
宋菁瞟了一眼我的后背,似乎并不在意,又轻快地说道:“你家不是就在山半腰吗?我听他们说过了,我跟刘婆婆可熟了,你待会儿和她打个招呼再上来玩儿好不好?”她的眼睛眯成一道月牙,笑盈盈地望着你,带着某种仿佛不容拒绝的魔力。
我告别宋菁,拾满一箩筐的硬柴准备下山,回头望去,宋菁仿佛还在原地朝我笑眯眯地招手,那黄白的楼顶也在此刻带着些许苦闷寥落的味道。黄昏的光线从背后把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从前的时候,我前面是大虎和二虎,后面总跟着秀秀,我们四个人的影子随着羊群被太阳任意拉长变短,一点儿也不觉得寂寞。我在下山的时候遇到了婆婆,她阴沉着脸劈手夺过那装满了硬柴的箩筐,扛到肩上。
“屁大点人别一个人往山上跑,莫理你爷爷,他脑壳有病。”婆婆那不到一米六的个子撑起箩筐走在前面,似乎有些生气地说道。爷爷卧病在床的时候养成了一个怪癖,一旦屋内的柴火用下一半就会焦躁不停,四处寻人将其填满。有次婆婆不在,他竟一个人往山上跑,晕在了半道上。
我望着婆婆的背影,犹豫着是否该开口。从她的语气来看心情自然算不上好,但她又似乎总是如此,我也摸不着头脑。
“婆婆……你晓得宋菁吗?”
婆婆迈向前的步伐沉重而有力,她的背挺得直直的,在过往六十多年的岁月里,她靠挺直背脊度过了无数难关。
“当然晓得,怎么了?”
“我……待会儿——能上他们家去玩儿玩吗?”
“菁娃子人机灵,你莫去跟到人家耍。”婆婆头也不回地说道,但这显然并非是真正的原因。
“婆婆……我——就让我去一次好不好,我在这儿……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带着春天气息的微风掠过我的额头,吹落了几片不合时宜的常绿叶,然后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唉!”空气中持续了片刻的沉默,婆婆叹了一口气说道:“去吧去吧,记得带上几个馍馍,天黑前回来,不要惹麻烦。”
那时的天,即使晚上七八点仍旧亮敞敞的,我的心里仿佛有一只小野兽,雀跃地跳动起来。
那天晚上,宋菁牵着我的手穿过那含苞待放的花园,将我领到他们的沙发软座上,桌前摆满了各样的零食,子弟薯片、QQ糖、旺仔小馒头、喜之郎果冻……我的眼睛还未从这一系列震荡中缓和过来,又抬头望向挂在客厅里的灯,那竟是一大一小两个圆环嵌套在一起,闪耀着的光环如同是行星的轨道。下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台三十寸左右的液晶电视,在此之前我只见过有着厚重大屁股的真空管电视机。宋菁朝我眨巴着眼,让我开动桌上的零食,我的手却像是粘在裤腰带里一样,怎么也掏不出来。宋菁见状,旋即撕开一袋薯片扔到我跟前,“别害羞呀,你不吃就都浪费了!”她接连撕开包装,一个劲儿地往我跟前堆,我只好掏出手来将它们一一垒好。她开心地望着我,身上洋溢着少女跃动的活力,我又一次感受到她那柚子叶般的气息,可尚未来得及脸红,味蕾就被她那接连递来的零食攻陷。甜的、辣的、酸的、苦的,一连串的味道混在一起,可我仍停不下来手,仿佛被涨满的不是嘴巴而是心脏,快乐的气球越吹越大怎么也不肯满足。宋菁望着我的样子,捂着嘴放声大笑起来。我也看向她,她那开心的模样映在我的眼里,突然间,不知怎的,快乐的气球倏地一下被戳破了,无尽失落的空气流了出来。我不再接过零食,将手上的也全部放下,将头埋进膝盖里,竟忍不住哭了起来。宋菁不清楚我在做什么,靠近之后发现我在哭,吓了一跳。但她没有过于的慌张,犹豫了片刻后,用手轻轻拍打我的后背。兴许是感到了不好意思,我赶忙止住了哭泣,起身红着脸向她道歉。
“你怎么了?是我哪里做错了吗?可以和我说说吗?”她闪动着眼睛望着我,语气中有着一丝紧张。
“我……我……”我嗫嚅着嘴却说不出话。
其实,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大虎、二虎和秀秀。我多么多么想把眼前的一切分享给他们啊,多么也想看到他们快乐地朝着我笑——他们一定会的。可他们现在在哪儿呢?还记得我吗?我想起我们四人一同坐在操场的栏杆上,“砸吧砸吧”地分光秀秀带来的零食,抹着嘴走向黄山。大虎总是分到的最多,秀秀最少,明明是她带来的却每次只能吃到一小口。我多么想也让秀秀和我一样开心地吞满零食,可她还会愿意跟在我的后面吗?
“我……我想我的朋友了。”我终于是说了出来。
宋菁眯着眼靠在我的旁边,像是一只毫无顾虑的小猫,她轻声地问道:“他们是怎样的人?”
我望向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宋菁继续温和地说道:“你慢慢说,想说什么都行,我想听。”
她靠直了身子,期待地注视着我。我于是深吸一口气,向她慢慢讲述起了自己在黄山上放羊的生活。我跟她讲我的朋友大虎是如何的暴躁豪迈,表面上看起来最粗糙却最为仗义;二虎是多么的沉静有趣,有着五彩斑斓的无人可入的世界,那沉郁的哀伤和宽广的想象,那潜藏着的我也未能理解的刺痛;还有那个看起来脆弱不堪却最为倔强的、可爱的、懂事的秀秀,总是跟在我的身后走啊走,转身望向她的时候会悄悄把头低向一边……
我说我们四个曾是世界上最好最幸福的人,我说我曾拥有过世界上最棒的友谊,我说我曾经想过我们将一直这样直到地久天长,我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再次抬头望向宋菁的时候,她的眼眶也变得红红的,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感受如何了,呆在她的身旁仿佛有种魔力,静静地、持续地点燃了我心中那团压抑着的火焰。
她将手握向我已经有些发凉的手上,那是双同样白皙得如同月光般的手,却温暖得好似盛阳的光辉。
“现在让我来做你的朋友,我们也会有世界上最棒的友谊,直到地久天长,好不好?”她闪动着双眼望着我说道。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又说:“好,还是不好?”
“好!”我紧紧握住她的手,重重地回应道。暖流通过手心流向四肢,直至五脏六腑。这也许是我人生中最为幸福的一个傍晚。
之后我还记得宋菁打开了电视机,我们看了一整集的《魔卡少女樱》。主人公是位有着棕色短发的,笑起来如樱花般灿烂的女孩,我这时才知道那天宋菁衣服上印着的女孩就是她。我还认出了那个长着翅膀、浑身棕黄的生物,指着宋菁的衣服大笑。我们看着主人公小樱和男孩小狼走啊走、走啊走,直到宋婆婆和宋爷爷推门进来,我才发觉自己看入迷忘记了时间。
两位老人和蔼且慈祥,亲切地称呼我为“一一”。他们说曾和我的婆婆做了三十多年的邻居,如今虽然搬迁了,但希望我能常来玩儿。
“一一,天都黑了就睡这儿吧,空房间有的是。”宋婆婆亲切地朝着我说道,她的头发花白、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看上去年龄比我婆婆大但却异常的和蔼,与我曾想象中婆婆的形象重叠。
“不了不了,谢谢您!我还不回去的话婆婆会骂我的。”
我正要起身,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阵敲门声。我推开门,发现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婆婆的脸一半沉入黑夜里,一半被屋内透来的光照亮,她阴沉着脸望着我,眉头紧皱在一起,看不出更多的情绪。
我向宋菁他们挥手告别,低头跟着婆婆走了出去。今晚的天真暗,连星星和月光都没有,我的眼睛一时未能适应这份黑暗,险些摔倒在地。婆婆似乎刻意放慢了脚步,我逐渐地能够看清黑黝黝的山的轮廓,和脚下绵延的道路,新生的蝈蝈、蛐蛐儿在路旁隐隐叫喊。
我看到了前方那亮起的昏黄昏黄的灯光,知道就快要到家了。婆婆突然停下脚步,扇了我一巴掌。我感觉耳朵嗡嗡的,像是被千万个蜜蜂钻进了耳蜗里鸣叫。但是无所谓了,我今晚所得到的幸福已经足够冲散一切不快。我的腿飘到了天上,头沉入了地底,世界对我而言是部分颠倒的,痛苦也可以变成欢乐。这是我所度过的最为幸福的一个夜晚。
八
春天的一切都在生长,毛地黄、矮牵牛、金鸡菊、虎尾草、油菜花,都逐渐迸发出生机。我和宋菁牵着手在山野里乱逛,红的、绿的、紫的、白的一切都围绕我们,在风的呼声里绽放。宋菁身上的一切都使我那么惊奇,她穿着短裤奔跑、跳跃,白皙的长腿被蚊子咬上了几个红肿的大包,哭过之后又继续跳跃。我们已经相识了两个月,她向我讲述那些城里的事物,摩天大楼、工业园区、地下商场、水上乐园……我给她讲武侠小说里的世界,杨过和小龙女、张无忌和赵敏、郭靖和黄蓉……她最喜欢赵敏,最讨厌郭芙。在讲到张无忌掉入地牢束手无策,只得挠起赵敏的脚痒痒时,她也跟着“咯咯”笑个不停,仿佛也叫人点了“涌泉穴”似的。我问宋菁为什么不去学校了,她说高中早就定好了,去不去都一样。
我们走在树林边上,光的影子透过阴翳洒在她的脸上,她的睫毛长长的像是小鹿,眼角总是挂着月牙般的笑意,嘴唇红润附着鲜活的气息,白皙的脸颊被太阳晒得有些泛红,你能从那高昂着的脸庞中看出美丽、生机、从容与广阔的喜悦。
天上的鸟儿在我们讲话的时候盘旋着转个不停,从山的那边绕到这边,又从山的这边绕回那边。
宋菁问我:“为什么鸟儿一直在转圈,它们到底要飞到哪儿去呢?”我说:“也许它们只是想飞着,飞翔使它们快乐。”宋菁说:“那你呢,你想飞吗?”我拉着她的手说:“我感觉自己现在就在飞着,特别是风同时吹过我们俩时,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变成了羽毛,灵魂变成透明的,一切都变得轻飘飘。像海一样的波浪托着我不断上浮,我能看到远方无边无际的蓝、重重叠叠的山,还有来自海底贝壳窸窸窣窣的叫喊。”
宋菁回头笑着对我说:“林一一,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对她说这是我的想象,我的想象最近变得极为怪异,一些旺盛的、难以形容的事物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没告诉她的是,我还做了一个极为隐秘且羞于启齿的梦,梦中的女孩看不清长相,但我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柚子叶似的清香。
我和宋菁转悠着来到山道间一片小土坡前,她已经换上了耐脏的牛仔长裤,那儿上边的泥土看上去稀松且碎软,像是被人用漏斗精心筛选过了一遍。我先一步爬到土坡上方,并拢双腿、扬起双臂,顺着土坡“噌噌”地向下滑落。土坡上细碎的泥块儿被我搅动着一同向下滚落,当我随着引力终于来到地面时,身后的土坡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滑痕,那些潜藏着的碎石子儿也全被我的屁股清理干净。我这才扶着宋菁也爬到上面,她眨巴着眼睛担忧地望着我,我拍拍她的肩膀说道:“没事儿,有我看着你呢!”
宋菁依旧不敢把把腿放上去,我于是让她先到一旁坐着,自己又来到斜坡边上。这次我的双手双脚都大敞着,四仰八叉地从坡上滑落,我紧闭着双眼感受着来自身下泥土的摩擦和风的迅猛,在宋菁的叫喊声中安稳落地。
“瞧,没事儿吧?”我站起身望着还在坡上的宋菁说道。
被我的屁股两次打扫后的坡面变得更加光滑,出现一条浅浅的小沟,宋菁坐到那条小沟的最前方,两条腿安安当当的并在一起,但她的双手仍旧死死地按在两边的地面上。
“放手——放手!”我在下面朝她勾着手喊道。
宋菁终于松开了双手,她的双臂大开悬在空中,像是一只翱翔着的白鸽,修长的双腿紧并在一起在下坠的过程中踢开细碎的泥块儿,她的眼睛闭着神情却愈加放松,在滑到一半时兴奋地高呼起来。
“一一!这比城里的滑梯刺激一百倍!”她站起身朝我大声说道,还没有拍干净身上的泥土就冲上前兴奋地将我抱住。
惺忪的泥土味儿和她的呼喊声一同注入我的感受里,我突然觉得她的身体也是那么柔软,就像是方才身下的土沙一样。
宋菁松开手腕,笑盈盈地望着我:“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
我躲避着她的视线,佯装轻松地说道:“没什么,你滑得真漂亮!”
我和宋菁又来回滑了几次,直到那细细的小沟变成了宽敞的沟壑,宋菁已经可以毫不犹豫地登上土坡,再轻松地一跃而下。
我们最终放弃了继续压榨那可怜的土坡,在地上盘腿坐下。我教宋菁玩起了支石子的游戏,她学得快极了,一双手灵巧地舞动着,一个石子才刚刚飞上天,她就已经抓起了下一个。
我不断地盯着宋菁捡起石子又抛上天空,仿佛逐渐产生了幻觉,时间会在某一刻突然的凝固,那石子停留在空中的一瞬间被拉得无限的长,当我回过神来时,宋菁已经将五颗石子全部握在手心里。
天上鸟儿盘旋着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他们总是环绕着一个大圈转啊转,仿佛是一群外星人在传递着什么信息。我不明白鸟儿们想要告诉我什么,天色悄悄变得有些暗了,这也令人奇怪——以往直到晚上七八点钟天都依然敞亮。
我不想再在这儿呆着,也是时候该回家喂鸡了,我邀请她和我一起去,宋菁笑着说她小时候其实去过不少次。我们蹦着跳着来到山半腰,推开木制的院门,里面静悄悄的,婆婆去山顶捡柴火了,爷爷在里屋安睡。
我拉着宋菁来到后院,像她介绍起小白。小白漫不经心地玩弄着自己的爪子,发出“咯咯咯”的叫喊。小白叫的声音比所有鸡都要敞亮,母鸡的“咕咕”、小鸡的“喔喔”都远不能和它相比。宋菁被小白的叫声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又试探性地向前。小白今天似乎有些奇怪,和往常相比显得有些急躁,一会儿啄啄自己的爪子,一会儿高昂着头颅尖叫,像是失去了“木鸡”的风范。我对宋菁说这是一只不同寻常的鸡,它一定是有了什么秘密的发现。
我往地上一处处撒上玉米粒,宋菁则好奇地摇晃着头四处踱步,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灿烂地笑了起来。她拍拍我的肩膀,我回身望向她,她张开了嘴巴想要说什么——
我没能知道她想要对我说什么,一切就在那个刹那间发生了。
从远处的山上突然传来一阵爆炸似的声响,有如惊雷滑过,一块块巨石倏地从山上滚下。山坡仿佛被缩到了脚下,冲上公路,将一切截为两半。
宋菁依旧保持着嘴巴张大的动作,但我不知道她是否有在发出声响,一切的声音都被那“轰隆隆”的巨鸣覆盖。
我和宋菁呆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房屋在一瞬间寸寸崩塌,我们失去了重心、身体不受控制的摇晃,一股股巨大的失重感袭来,像是被黑洞牵引着从悬崖边坠落。无法遏制的本能的恐惧感使双腿颤抖发软,我听见小白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叫喊,仿佛要与那轰隆隆的巨鸣持平,四周的鸡群如发疯了似的乱蹿,它却只是在原地失声地啼鸣像是要召来太阳。一块土墙坍塌,它立在原地高昂着的头,被砖块砸个粉碎,它的身体和羽毛很快被埋没,血浆混着泥土四散溢出。我和宋菁稍稍能站稳身子后,发现四周一片尘埃铺面、血浆遍地,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像是在沙漠中扬起了黄沙。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突兀,上一秒朱菁还在对我灿烂地笑着,下一秒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崩塌。巨大的荒唐感与恐惧席卷着我,我费力地朝着山顶望去,发现那无时无刻都耸立着的黄白楼顶消失了。
朱菁瘫在地上,抱着头大哭。那一年我十四岁,是来到四川的第一年,对眼前的一切感到迷茫、恐惧、不解。
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蹲在地上抱住朱菁,我感觉她的身体发凉,但她依旧存在着,她颤动的心跳证明着她生命的存在,这是在此刻唯一能带给我慰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