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二虎,死到底是什么?”我斜靠在二虎房间内那冰冷的炕上朝他问道,阳光穿过窗户的夹缝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刻痕。
二虎没有回答,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那并非是感到异样或是奇怪的目光,而是带着一种审视与考量。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在一切都陷入寂静时,他已经一个人悄悄将其思索过千万遍,因此知晓这个问题的重量。
他望着我,试图尽量思考出一个谨慎的答复,他的目光随着地面上的光线忽明忽暗,最终开口说道:“大部分人觉得,死是一切的终点,快乐也好,悲伤也好,人的一切体验在死的时候——在死亡发生后都会消失。但说这些话的人并没有真正体验过死亡,因而没有资格宣布死亡的定义。
“死……也许才是真正的开始,那是与生截然相反的存在,因而一切的价值与体验也许都是相反的,不……死绝不是终点,死是新生,死是一切新事物的开端,只有死能够在刹那间带来永恒的转变——死能够使我们真正的逃离,按照我们的想法重塑这个世界。死是永恒与解放的同义词,人死了就像气球里的空气被放出,就像水溶于水,就像火燃于火。死是无可奈何者迈向幸福的唯一道路。”
“二虎……你……难道想死吗?”
“不,不,怎么会呢?”二虎朝我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他的眼神变得愈发明亮了,“我比谁都更想要热烈地活着,我还要看更多的书,见更多的人,去更远的地方。这是我必须要做到的,不是吗?”
他轻快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一丝沉重的气息,仿佛刚才的一切宣言都是来自诗人的呓语。
我相信了他的这番说辞,因为我比谁都清楚,二虎是多么的渴望热烈地活着。
十
2008年5月12日,那天我和同伴正在四川的农村山上玩耍。她的家在山顶,是几栋黄白相间的小楼阁。那天,所有的房屋二楼变为了一楼,一楼沉入了土里。她家中的两位老人没能跑出,被永久地埋葬在了山间。我的婆婆当时正在山顶上捡柴火,失足坠落了山崖。我的爷爷因病痛睡在床上,一切都沉入了土里,他没能再醒过来。
距离那场灾难后已有些时日,我不愿再叙述那天的细节,因为伤痛将长久地持续着,它能改变一个人、摧毁一个人。比如我的朋友宋菁,她再不是我曾认识的那位。
你无法向自然宣泄自己的怒火,也无法对它实施报复,因而有人无从选择的将矛头对向自己。我为逝去的人感到悲哀,也为活着的人感到悲哀,经历过那一天的人在不同层面上死去了。
但我们仍需活着,有的人从那天中得到了比以往更为浓烈的生的感知,生的欲望。比如我如今的朋友程阳,他每天都在向我歌颂着生命,世界上似乎没有任何事能够让他烦心,他总是说:“活着,活着就已经足够了。”仿佛一个开悟了的佛陀,精神层面达到了和我们不一样的高度。我只是一个普通人,那天带给我的只有恐慌、悲恸以及亲人的离世。
我喜欢和程阳呆在一起,即便像我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好谴责的,但和他呆在一起使我快乐。我的话很少,他的话极多,是我此生见过的最能叨唠的人。
我如今所在的学校叫作“江镇中学”,是绵阳下属城市的一所重点中学,舅舅花了一万块将我送进去。在十年后,这个价格受通货膨胀的影响上涨到了两万块,重点班级是另外的价钱。从江镇搭客车到绵阳大约要一小时,到成都和平武都是四个小时半。五年后江镇开通了高铁,到绵阳只需要十五分钟,到成都一小时。然而高铁没能通往平武这个曾经的国家级贫困县,我想要再去和宋菁相遇的地方,仍需四个小时半。
江镇中学在当地还有个别称叫作“李白故里第一学府”,如名所言,这里曾是李白的故乡。李白号“青莲居士”中的青莲就是江镇下属的一个小小镇。当然,也有人说李白出生在中亚的碎叶城,那儿才是他的故乡,国内有争议的地区更多,江镇甚至为此打过跨省官司。但李白毕竟在这儿度过了他的青年时代,他在江镇四处旅游、修道、写诗,因此江镇在未来盛产道士和诗人,大家都不觉得奇怪。
立在江镇中学门口的李白雕像被打碎过两回,第一次是在1966年,造反派攻占了学校,先用枪把李白老人家的头打飞,又挨个用铁锹把他的身子砸个粉碎。第二次就是前不久的大地震,校园里的大半建筑都重建过,修复李白雕像是首项工程。据说零八年以前,立在门口的诗仙昂着头,手中高举着的是酒杯。震后校长将酒杯改成了一杆毛笔,赢得了家长们的一致喝彩。
在李白旁边立着两块碑,一块叫“爱心源”,纪念地震中前来支援的集体和个人。另一块叫“清北缘”,雕刻了恢复高考后历届考入清华北大的名单。江镇虽然是个欠发达的五线小城市,但几乎每年都会有人考上清华北大。当然了,对于我而言,江镇已是最为繁华的目的地。
在地震后两个月,舅舅在原本的山上盖起了养猪厂,之后猪价暴涨,他狠狠赚了一笔。母亲在城中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于是留在猪厂里帮忙,我则被送往江镇读书,同我一起的还有宋菁。其实她本应该去的是更好的学校,位于绵阳的市中心,每一个四川人都曾听说过那所中学。
说回程阳,他的父亲是壮族人,自己的个头也有约一米八五,皮肤被太阳晒成健康的小麦色。程阳说他的父亲在九十年代来到江镇,每天给他母亲送上一篮子时髦的糖果和一束花,因而赢得了芳心。程阳受他父亲的影响,本人也极为风流,身边异性朋友无数。江镇中学高一有二十七个班,从上往下分为“清北班”、“小英才”、“大英才”和“平行班”。我们班排在末尾,也就是所谓平行班中的慢班。非要说的话还有一个班排在我们之后,叫作“阿坝班”,为了支援少数民族教育开办。从清北班到平行班有一条严格的歧视链,平行班无人可嘲只好看不起阿坝班。但其实这是很没道理的,他们来到这儿是因为国家政策,我们则是花钱走后门,依旧更低一级。
起初来到这儿的时候,我几乎不敢讲话。班上同学倒并非全是走得后门,还有不少压着分数线进来的,但也都是本地人。我的四川话说得很糟,有时甚至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想起宋菁对我说在学校大家都是讲普通话的,也不知道她之前是在哪儿上的学。在江镇别说同学,老师都是用不同口音的四川话讲课。所幸的是有程阳在我身边,见面第一天,他迎着阳光迈着宽大的步伐来到我身边伸出手说:“我叫程阳,以后我罩着你。”有时我遇到听不懂的句子,他会悄悄地用普通话朝我复述一遍。除此之外,程阳每天陪我一起吃饭,分组活动、课外休息也总是拉上我,如果没有他的话,我想我会变得更加阴暗。
但我能和程阳成为好朋友并非全是因为这些,还有一点,我不知为何,隐隐约约地从他身上察觉到二虎的影子。这很奇怪,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但我的确有如此感觉。
程阳不喜欢上学,也不爱读书。当得知了我的爱好后,他瞪大了双眼,仿佛发现了什么奇珍异兽,朝我比出大拇指说:“卧槽,林一一你还是个文学家!”说完,他拉着我要我进文学社。
“不……了吧,我听说小英才往上的班都禁止加社团的。”
“你是小英才的吗?还是清北班?”
“当然不是了。”
“那你说个锤子,跟我走。”
程阳使劲儿把我拖出门外,见我还是不太乐意,于是勾着我的脖子说:“你总不能就让我一个人每天陪着你吧,你看你,搞得我谈恋爱都不方便。”
“好吧,其实你用不着这么——”
“妈的给你开个玩笑,怎么这么恼火?你看我像是要耍朋友的人吗?”程阳见我语气有些低落,急得连忙用四川话打断我,“好了,你就当是给我一个面子,可不可以?”
我见程阳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只得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你先把手松开。”程阳的手臂粗壮有力,勾在我的脖子上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我先说好,如果别人不欢迎我,我们立马就走行不?”我朝程阳说道。
“好好好,你别想那么多,这儿的人没你想得那么坏。”程阳似乎知道我在担忧什么,拍着我的肩膀说道。
程阳拉着我一路走出了倚天楼,这里要说一句,江镇中学内的所有建筑名都取自李白的诗歌。我们的教学楼是第五号,出自《蜀道难》里的“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树倒挂倚绝壁”。刚入学那天,我盯着一楼印在墙壁上的《蜀道难》,发呆了许久。
倚天楼门外有个小池子,周围簇拥着八月份盛放的金盏菊和木芙蓉。听说在往年高考的时候,池中央会涌出一小股喷泉来迎接考生。学生社团中心位于“会心楼”,和图书馆共用同一栋。会心楼和倚天楼之间隔着操场,天色微暗,吃完饭的学生陆陆续续跨过操场往回走。操场右侧的篮球场上也围了不少人,四百米的跑道圈上有男女牵着手左顾右盼、慢腾腾地晃悠,不用看就知道是平行班的。离晚自习还有约半小时,这是属于我们奢侈的放风时间,学生社团招新也往往挑在这个时候。如果不是程阳拉着我出来,我会一直在座位上坐到晚自习铃声响起。
我们来到了会心楼门口,门微微掩着,看上去没锁,但里面静悄悄的似乎并没有人在。
“程阳,里面没人,我们走吧。”
“谁说没人了?你进去看过吗?”
“社团招新怎么也不会这么安静吧,人一定都走光了。”
“看看就知道了。”
程阳不理会我,一把推开门,里面的风逃逸了出来,我闻到了一股旧书店内似的书本的潮霉味儿。
里面空荡荡地摆着六张桌子,其中五张都空无一人,在靠近角落的位置,一位女孩正在那儿孤零零地坐着,手捧着一本书,桌上立了个小牌子写着“锐心文学社”。
“同学,怎么称呼啊?”程阳走向前去。
“我叫喻小鱼,你们是来招新的吗?”女孩儿微笑着注视着我们,她的长袖校服卷起一半到臂弯,眼神狡黠而灵动,像是一只小猫。
“对对对,不过这儿怎么就你一个人啊,我还以为走错地方了呢。”
“刚才是挺热闹的。”喻小鱼说道,“街舞社、音乐社还有新开的动漫社今天来的人可多了。不过现在他们都吃饭去了,你们想加入的话明晚再来吧。”
“什么意思,你不是还在这儿吗?”程阳问道。
“难道你们想加入文学社?”女孩露出一个怀疑的表情,这令我脸上有些发臊。
“不是我想,是他想。”程阳推了推从一进来开始就保持沉默的我。
其实想想就知道了,小英才往上的班级被禁止参加社团,大英才朝着小英才看齐,来这儿报名的恐怕没几个是真的对文学社感兴趣。
喻小鱼打量了我一下,问道:“你是几班的呀?”
“你是几班的?”没等我回答,程阳抢先问道。
“十四班,这位同学呢?”
“哟,大英才的啊。”程阳朝我使了个脸色,又继续代我回道,“我们是二十七班的,怎么了,还要搞歧视吗?”
喻小鱼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自然地披在肩上,她的眼睛又明又亮,打量着你的时候让人忍不住地想移开视线。但是很快你会发现,那双眼睛并不具备侵略性,而是带着充裕的好奇与琢磨。
在躲避她视线的时候,我看到了她放在桌子上、之前捧在手中的书,注意力不自觉的被吸引,在看清那本书的名字时,我的心仿佛“咯噔”一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它的封面用黑皮装帧,上面印着金黄色的四个大字——《黄金时代》。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林一一,一二三四的一”
“两个都是?”她可能有些诧异于我名字的敷衍,但其实喻小鱼这个名字似乎也取得并不那么认真。
“林一一,你平常喜欢看什么书?”喻小鱼问道。
我早就在期待着她问出这句话,但同时又有些犹豫,指了指她桌上的书说:“《黄金时代》我就挺喜欢的,但不知道你看的是不是王小波那本。”
“你还知道王小波?”喻小鱼的音调陡然提升了几分。
“这么激动干吗,我哥们儿看过的书得用箩筐算,说不定比你多到哪儿去呢。”在一旁许久未发声的程阳插嘴。
喻小鱼没有理会他,继续朝我问道:“你看的是哪一版的?”
“我不知道,那是本白色的小册子,很薄,装帧也很简单,封面用的黑色字体,是我从朋友那儿借来的。”
“噢——那一定是特别早的版本,很珍稀的,那本书还在吗?”
“没有。”我摇摇头,“被烧掉了。”
“这样啊。”喻小鱼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在这儿遇到有人喜欢王小波呢。”喻小鱼注视着我说,“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我才敢拿他的书看。”
“我也是,我只在——”
“得了得了,你们以后再慢慢聊行不,回去都快打铃了。”程阳打断了我,“怎么样小鱼同学,他以后就是你的新社员了吧。”
喻小鱼愣了一下,笑着摇摇头说:“这可不行哦,加入文学社必须要走流程。”
她从抽屉中掏出三张纸团放在桌上,对我说:“林同学,如果你想加入我们的话就抽一个主题吧,一周内写一篇八百字左右的文章给我,文体不限。最好不要超过一千字,毕竟我们也不给你稿费嘛。”她微笑着摊开双手,朝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什么玩意儿,你事情怎么这么多,反正现在都没人愿意——”
“程阳!”我拉住他,“别说了。”
我在喻小鱼目光的注视下将中间的那张纸团抽出,铺展在桌面上,上面只写了一个字——“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