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是走读生,一方面为了节约住宿费,一方面我的母亲可能担心我受人欺负。我和阿城住在一起,他是我在这座城市唯一的亲戚,当然属于我母亲那一系,算得上是我的表哥。
阿城是一个很奇特的人,他今年二十一岁,一个人生活,曾经和我一样就读于江镇中学,但是高一就辍学了。母亲每个月给我寄五百的生活费,他只收我三百用作伙食费,这显然是不够的,更何况还有水电住宿。我一直很感激他,后来我才知道舅舅每个月都会给他额外转一千块钱。但其实也无所谓,他对我很好,即便他是个小流氓。
阿城的家就在学校对面那条街上,穿过零散的小吃摊和麻将铺,那一整条街都是黑网吧,我们住在网吧楼上。
我感谢这样的一个小地方,使我每天有理由进出校门,即便我哪儿也不去,吃完饭后就立刻回到学校教室。
在某一天,我走出校门,正准备跨过街道去吃饭时,两名穿着短袖校服、臂膀黑黝黝的“高中生”走过来,亲昵地将手臂搭在我的脖子上,他们个子很高,我几乎是被压着往前走。我刚想开口说他们是不是认错人了,其中一名男生熟络地将手伸进我的外套里面,一把未展开的弹簧刀死死抵在了我的腰部,与此同时他的脸上灿烂地笑着,仿佛我们是学校里亲密无间的好友。
我被他们推搡着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他们二话不说先扇了我两巴掌,然后让我把衣服脱了。
我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地响。我问他们想干什么。他们哈哈大笑说,他妈的这还是个外地人。
两名男生穿着江镇中学的校服,一个眼睛眯成一条短缝是个豆豆眼,一个膀大腰圆脸上全是赘肉,怎么看这两个也不像是高中生。
其实我从小在山上放羊,真要跑起来的话他们未必追得上我,但豆豆眼把弹簧刀抵在我脖子上,让我不要乱动,脱衣服就行。这回弹簧刀是完全伸展开了,刀口并不很锋利但生了锈,如果在我脖子上划一下大概下场不会很好。
我先把外套脱了,他们又让我脱裤子。我说你们拿了钱就走对吧,“豆豆眼”说日你妈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我于是把裤子也脱了,“豆豆眼”贴心地把刀稍微拿开了些以便我能弯下腰。我考虑了一下逃跑的可能,看到“赘肉”一动不动地横跨在前面,还是算了。
那天我的裤兜里正好有一百块整钱,还有两张五块、三张五毛、两枚硬币。
这是我第一次遭遇抢劫,共计损失一百一十三块五。
他们还算保留了最后一点良心,没把我那上上下下都被翻开了的衣服拿走,甚至没有虚张声势地说些威胁的话就走了,想来是觉得我不可能找到他们,也不可能实施什么报复。
我带着脸上两道鲜红的印子回到阿城家,阿城瞄了我一眼,看上去很淡定,只是问我下午还要不要去上学。
我点点头,他于是翻箱倒柜地从抽屉里找出一副口罩,对我说:“先戴上这个吧。”
晚上回来后,他详细地问了我发生的细节,那两人的长相,被抢了多少钱。
说完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一个人去阳台抽了根烟。
很多年以后,我告诉别人我来自李白故里第一学府,有的人会问我,那你学校为什么不叫李白中学呢?
其实那是因为江镇已经有了所学校叫这个名字,李白中学不是李白故里第一学府,它是江镇的垫底中学,俗称白中。听上去有点绕,总之李白中学盛产混混、流氓和专科大学生。除了李白中学,江镇还有所高中叫江镇一中,是所省重。我所在的江镇中学被称为“江高”,是国重。自古好学生瞧不起坏学生,坏学生欺负好学生。白中里的混混最爱做的就是穿上江高的校服去别人校门口抄钱。当然了,不会有人蠢到穿自己的校服做这种事。
我错怪了他们,那两人的的确确是货真价实的高中生,只不过来自李白中学。
那天后的周末,阿城骑着摩托车带我进了这所远近闻名的李白中学,我们在保安面前轰隆隆地驰进去,他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李白中学很小,大概只有江高的四分之一大。教学楼、宿舍、体育馆、食堂,比邻地环绕操场排列着,像是一所环形公园。
阿城将摩托车停在一旁,带我进了李白中学的体育馆。
我不明白他要带我来干什么,体育馆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空气浑浊且弥漫着烟味,凝结着某种压抑的气氛。
阿城进来后就把门反锁了,走上前,面朝着人群点上了一根“芙蓉王”。我跟在他后面,并不害怕,只是有些紧张。
“城哥,总算来啦。”一位黝黑瘦削,留着寸头的男人从人群中走出来,似乎是这伙人的头目。
“我要的人呢?”阿城吸了口烟,不紧不慢地朝他说道。
“李飞!王磊!两个傻逼还不快滚出来!”寸头男朝后面喊道。
俩人黑着脸从人群中钻出,如丧考妣。
“是这两个吧?”阿城回过身朝我说道。昏暗的光线下,我莫名觉得阿城手中燃起的香烟像是池中雀跃的蝌蚪。
那俩人中一个眼睛眯成一条短缝,似乎在瞪向我,但他的眼睛太小了,我也不能准确判断他目光的含义。一个脸上满是赘肉,现在全部皱在一块儿,变成了横肉,他朝我说道:“他妈的,你认识阿城早说啊?”
阿城突然冲向前,掐起“赘肉”的脖子,把香烟往他嘴里塞。“赘肉”摇晃着身子,摆动手臂想拦,阿城猛地一脚踹向他的膝盖,他一下子跪了下来,痛苦地在地上嚎叫。他身后的人群叽叽喳喳笑着,像在看戏一般。
阿城朝“豆豆眼”勾手示意他也过来,“豆豆眼”哭丧着脸说:“大哥,我不知道他是——”
阿城没等他说完朝他膝盖就是一脚,“豆豆眼”倒在地上捂着腿滑稽地翻滚,看上去比“赘肉”还要痛苦不少。
阿城在一旁漠然地看着,又掏出一根烟呷在嘴里,寸头哥伸手帮他点上。
阿城让“豆豆眼”和“赘肉”互相跪对着扇巴掌。还倒在地上翻滚着的“豆豆眼”立马爬起来,先发制人朝“赘肉”脸上招呼过去。“赘肉”虽然脸上肉多,但似乎皮薄,被打得突然愣了下神,然后才愤怒地挥起巴掌朝“豆豆眼”脸上回敬。
他们先开始打得很起劲,到后面越来越无力,脸上肿出硕大的血肿,像是被非洲的毒蚊子叮过。
阿城把他们两个提溜起来,又一人扇了一巴掌,朝着后面看戏的人群说:“他叫林一一,是我弟,别他妈的再不长眼。”
然后,他嫌弃似地拍了拍手,把寸头哥拉在身后,递给他一包软中华说:“以后把你的人看好点,这次就算了。”
“那必须的城哥,以后你弟有我们罩着。”寸头哥接过烟盒灿烂地笑着,露出一口大黄牙。
阿城点点头,把体育馆的门打开,带我走了出去。回家的路上,我坐在摩托车后座朝他说:“城哥,没必要这样的。”
他说:“你别管,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和我说,别让你妈知道。”
我们在公路上飞速地奔驰着,路过涪江边上时,他突然对我说:“你知道吗,这他妈的还是条长江河!”
他之后又讲了些什么,但是风太大了,我没听清。
十二
阿城的家中有一台神舟承龙T500笔记本,在当时要五千块钱,算得上奢侈。阿城在“道上”混的门路很多,但他不会让我参与,我所知道的一条是偷电瓶车。2008年的四川街道上,电瓶车有许多。阿城的手艺极好,一台“星月神”,只需要三十秒就能撬完锁开走。阿城撬锁的主要方式是配置一把万能钥匙,那时大部分电瓶车都有U型锁或涨闸锁,锁芯是铜制的。阿城将钢制的钥匙插入,轻轻一扭就能破坏锁芯,十分方便。所以准确来说阿城不是使用万能钥匙,而是制造“万能车锁”。
阿城上高中的时候16岁,那时的他还只是个聪明的小混混,他的胡须刚刚变得有些浓密,身体和心灵都在茁壮成长。他有个女朋友,女孩很乖很可爱,在白中上学。那时候李白中学有一个人厌狗嫌的教导主任,绰号“疯狗”。疯狗的行为不但包含了李白中学的流氓传统,还创新性地引入了北方某个衡字开头学校的管理模式。在一所混混中学进行衡x模式,下场可想而知。他肆意地打骂学生,扇人巴掌如数钱,骂人父母如喝水。校领导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期待着疯狗能在李白中学进行一场伟大的革命,好夺回“李白故里第一学府”的称号。白中的学生人人欲将他除之后快。
某天,疯狗在校外遇到了阿城和他的女朋友,他们当时正靠在路边,幸福地抱在一起亲嘴。疯狗认出了女孩,停下来叫住了他们。他无视阿城在女孩身旁,走上前去就先扇了女孩一巴掌。女孩吓呆了,茫然地瞪大着眼睛哭。疯狗不依不挠,指着女孩的鼻子说:“你个荡妇!”
阿城也惊呆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在街上这样对他的女朋友。但他知道自己的女朋友绝不是荡妇,他得用实际行动证明这一点,与此同时在他的腰间正藏了一把用报纸裹起来的水果刀。阿城没有犹豫,在疯狗再一次举起手,作势要把女孩拉开时,他一下子掏出水果刀向前捅去,像切蛋糕一样划开了疯狗的肚皮。
所幸的是疯狗的肚皮脂肪很厚,没有当场挂掉,不然我可能就这样失去了在江镇唯一的亲戚。
事后,教导主任辞了职,女孩被自愿退学,阿城进了少管所。
阿城成了白中的英雄,他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流传至今,一个来自江高的软蛋竟然干掉了疯狗,白中学子无不自惭。
很久之后,我问起阿城这件事,他说:
“真他妈傻逼。”
我曾说过阿城是个很奇特的人,作为一个进过少管所的混混,他很少去酒吧或是台球店,他的爱好是看电影,甚至可以说是嗜好。阿城钟爱电影到了痴迷的程度,那个时候网络监管很宽松,版权意识也还未推广开,阿城用快播和暴风影音在那台神舟承龙T500下载了上千部电影。在他家中书籍这种东西最大的作用是被当作废纸,但在他的床头,竟然摆满了罗伯特•麦基的《故事》,张福起的《文艺常识》,《千面英雄》、《救猫咪》乃至已经绝版的《影视分析透视手册》。阿城看到的电影似乎跟我们不太一样,他能看到某些画面之外的东西,从每一个镜头的剪辑,每一处光彩的运用,每一轮情节的隐喻与暗示,他能认真地和你滔滔不绝讲上一天。如果在未来我会被人称作“文艺逼”,那么我想这一半是来于二虎,一半来自阿城。二虎是生长在土地里单纯的幻想者,阿城则是混迹在城市街头的老流氓。
每周放学后,我都会参加他那一项光荣而隐秘的活动“拉片”。我们曾花了32小时的时间去看《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在张震捅向小明那一瞬间,二十四帧的画面,被我们重复播放了41遍。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那天下午,阿城抱着那台神舟承龙T500放在床头,我们两个缩在被窝里,他说今天要看的电影叫《小武》,贾樟柯拍的。
电影的主人公小武是名小偷,在故事的结尾他被警察逮捕拷在马路边,路人们好奇地打量着他,所有的朋友家人爱人都离他远去。
那天下午太阳的光线从布满污渍的窗面穿过,留下一道闪烁而斑驳的光痕。狭小的房间中,微生物在那道光痕下熠熠生辉,过曝的画面像极了《暗花》中梁朝伟和刘青云在监狱中对峙的那一幕。
在看到影片的结尾时,阿城蓦地从床上弹起,一把扣住了那台嗡嗡作响的神舟承龙,同时也挡住了那道光痕。
那一瞬间我似乎理解了阿城如此钟爱电影的原因,他在找寻另一种人生,就像李白老哥总是说“蜀道难”、“蜀道难”,他也只是想离开四川到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