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8章寂海初啼
双月交融的奇景，如同神祇在毁灭的画布上投下最后一抹温柔的色彩，烙印在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那红与蓝交织的光辉并未持续太久，如同惊鸿一瞥，随着双穹爆燃的余烬缓缓黯淡、消散。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归墟海域。没有风，没有浪，连空气都仿佛凝固。幽蓝的湮灭之光消失了，黑洞喷发的能量乱流平息了，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万物归零的空白。
渔民们趴在颠簸的小船上，或瘫在方舟冰冷的甲板上，如同离水的鱼，大口喘着粗气，眼神空洞，脸上交织着极致的恐惧与茫然的侥幸。方才那毁天灭地的景象，超越了所有传说与噩梦。
“楚…楚哥…”二狗子第一个从呆滞中惊醒，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连滚带爬地扑向那片曾漂浮着巨鲲残躯的海域。那里，只剩下缓缓平息的涟漪，和几缕袅袅升腾、带着奇异清新气息的白色蒸汽。巨鲲，连同那柄嵌着晶石与珍珠的青铜戟，都已在蓝日的焚化中彻底湮灭，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鲲老爷…没了…”王婶子看着那片空荡荡的海面，泪水无声地滚落。那个如山般庞大、曾拖着藻筏开辟渔场、最终断尾焚身护主的生灵，彻底化为了守护的尘埃。
老黄头拄着鱼叉，佝偻着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海面，喃喃道：“海…好像…不一样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蓬勃生机的气息，如同初春解冻的第一缕风，悄然拂过这片死寂之海。
嗤…嗤嗤…
细微的、如同春蚕食叶般的声音，从归墟之门附近的海底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些被巨鲲焚身时的高温汽化、又被蓝日余波灼烧得一片焦黑、遍布琉璃化坑洼的海床废墟上，正发生着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
一点嫩绿，极其突兀地出现在一片焦黑之中。那并非海藻，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形态奇异的珊瑚幼体！它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如同最纯净翡翠般的绿色，在死寂的焦土上显得无比脆弱，却又无比倔强！
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无数点嫩绿、鹅黄、浅粉、淡紫…七彩斑斓的珊瑚幼体，如同被无形的画笔点染，争先恐后地从焦黑的废墟中钻出！它们生长的速度快得惊人！如同被按下了千百倍的加速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分叉、延展！
“活了！海底…活过来了！”李寡妇指着海面下，失声叫道。
只见那些七彩的珊瑚幼枝遇水便疯长！它们贪婪地吸收着海水中残留的、被净化过的细微能量与矿物质，枝干迅速变得粗壮、坚韧，表面覆盖上细密的、如同宝石切面般的钙质结晶！短短几息之间，一片片不过巴掌大小的珊瑚丛便已成型！颜色愈发绚丽夺目！嫩绿化为深邃的碧玺绿，鹅黄化作灿烂的金黄，浅粉晕染成娇艳的珊瑚红，淡紫沉淀为高贵的紫水晶色！
更神奇的是，这些疯狂生长的珊瑚枝并非杂乱无章。它们彼此靠近、触碰、缠绕，如同最灵巧的织女，自动编织成繁复而美丽的网状结构，迅速覆盖、包裹着那些焦黑的礁石和沉船的残骸。焦土被绚丽的“花毯”覆盖，残骸被七彩的“锦缎”包裹，死寂的海床废墟，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化作一片流光溢彩、生机勃勃的梦幻珊瑚林！
“老天爷…这珊瑚…见风就长？”一个年轻渔民使劲揉了揉眼睛。
“是阿鲛姑娘！是她的神力！”春娘抱着小石头，激动地看着这片神迹般的景象，小石头也瞪大了眼睛，小手指着海底的七彩光芒，咿咿呀呀。
呜——！
一声稚嫩、清脆、充满了新生活力的鲸鸣，毫无征兆地穿透海面，打破了死寂！
哗啦！
距离珊瑚林不远处，一道修长优美的银灰色身影破浪而出！它体型不大，通体无鳞无鳃，皮肤光滑如缎，在渐渐放晴的天光下闪烁着柔和的金属光泽，正是清洁幼鲸！但此刻的它，眼中再无之前的懵懂或痛苦，只有属于新生命的纯粹与灵动！
紧接着，第二头、第三头…十数头同样体型、同样散发着纯净气息的清洁幼鲸相继跃出水面！它们喷出的水柱不再是浑浊的污水，而是清澈透明、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彩虹的纯净水花！幼鲸群欢快地追逐、嬉戏，在刚刚形成的七彩珊瑚林间穿梭，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鸣叫，如同为这片新生海域奏响的礼赞！
“鲸！是鲸崽子！干净的！”二狗子破涕为笑，指着那些嬉戏的幼鲸。
“看岸上！盐田那边！”老黄头猛地指向渔场方向的海岸线。
只见靠近潮生阵、曾被渊毒污染得寸草不生的盐碱滩涂边缘，浑浊的海水正在缓缓退去。裸露出的淤泥，不再是令人作呕的油黑色，而是一种肥沃的深褐色。就在这新生的滩涂之上，一株株奇特的幼苗正顽强地钻出泥泞！
那幼苗的茎秆并非寻常的翠绿，而是呈现出一种深沉有力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脉！叶片狭长坚韧，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可见，竟也泛着淡淡的金红色！更令人惊奇的是，它们的根系极其发达，如同无数细小的触手，深深扎入曾被污染、如今却透着生机的泥土中，根须尖端分泌出微弱的、带着清香的粘液，所过之处，连最后一丝残留的、令人不安的“铁锈”气息都被中和、驱散！
“稻！是稻子！”王婶子眼尖，认出了那抽出的、带着淡金色绒毛的穗苞，“可这稻…怎么是红秆子金穗子？还…还长在咸水里？”
“抗污…海稻？”老黄头捻着胡须，浑浊的老眼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楚小子念叨过的…能在烂泥咸水里活的宝贝稻子！成了！真的长出来了！”
新生的七彩珊瑚林在海底蔓延，净化着每一寸海床。
新生的清洁幼鲸群在碧波间嬉戏，喷吐着清澈的水柱。
新生的抗污海稻在滩涂上挺立，舒展着血色的茎秆和金红的穗苞。
死寂的归墟之海，在付出了巨鲲焚身、阿鲛化雨的惨烈代价后，终于迎来了新纪元的初啼！希望的浪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冲刷着灾难留下的满目疮痍。
楚舟不知何时已挣扎着爬上了一块被七彩珊瑚覆盖、相对平坦的礁石。他胸口的血洞仍在渗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五脏六腑如同被彻底揉碎。他半倚着一簇新生的、如同紫水晶般剔透的珊瑚枝，失神地望着这片焕然新生的海域。阿鲛珍珠随着巨鲲的湮灭一同消失了，连同她最后的微笑。空落落的掌心，只剩下剜心后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茫然。
璇儿…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想要的…
就在他意识模糊、伤痛与心力交瘁即将将他拖入黑暗之际——
他倚靠的那簇紫水晶般的珊瑚枝，仿佛感应到了他残存的气息与那无尽的悲伤，竟极其轻微地、自发地蠕动起来！
周围的珊瑚枝，无论是碧玺绿的、金黄的、还是珊瑚红的，都如同受到了无形的牵引，缓缓地、无声地向着楚舟倚靠的位置聚拢、缠绕、交织…
没有光芒万丈，没有惊天动地。只有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温柔的抚慰。
在楚舟眼前，在他倚靠的珊瑚丛上方，那些七彩斑斓、柔韧坚韧的珊瑚枝，如同最高明的匠人用无形的丝线编织，缓缓地、清晰地勾勒出了一张面容的轮廓。
弯弯的眉，清澈的眼，小巧的鼻，微微上扬、带着纯净笑意的唇…
是阿鲛！是楚璇！
珊瑚枝缠结出的面容，栩栩如生，每一根线条都透着温婉与安宁。那双用细小的金色珊瑚虫点缀的“眼眸”，仿佛蕴含着整个新生海洋的温柔，静静地“注视”着下方濒临崩溃的楚舟。
“璇…”楚舟干裂的嘴唇翕动，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他想伸手触摸，却连抬手的力气都已耗尽。
就在这时。
珊瑚阿鲛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处，一根极其纤细、如同泪珠形状的淡粉色珊瑚枝末端，一颗浑圆饱满、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珍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悄然凝结、饱满。
它轻轻挣脱了珊瑚枝的托举，如同熟透的果实自然坠落。
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带着珊瑚的清新气息，带着海风也无法吹散的、属于阿鲛（楚璇）的温柔眷恋…
轻轻地、稳稳地…
坠入了楚舟那无力摊开、沾满血污的掌心。
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一丝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搏动。仿佛一颗小小的、沉睡的海洋之心。
楚舟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在掌心那颗珍珠上。珍珠内部，不再是凝固的微笑，而是流转着一抹极其微弱的、却无比熟悉的湛蓝光晕。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收拢了染血的五指，将那颗温热的珍珠，连同最后一点支撑他不坠深渊的力量，紧紧攥在了掌心。
海风吹过新生的珊瑚林，带来幼鲸欢快的鸣叫和海稻幼苗舒展的沙沙声。
寂海初啼，万物新生。
新生的渔场像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拼命吮吸着劫后的安宁。七彩珊瑚林沿着浅湾铺展，潮汐涨落间流转着碎金般的光。清洁幼鲸群银灰色的脊背在不远处划开碧波，喷起的水柱映着小彩虹。滩涂上，赤秆金穗的抗污海稻挺直了腰杆，海风一过，稻浪沙沙，透着股子混了腥气的清甜。
可这安宁底下，还沉着没拾掇干净的旧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