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9章机械残骸
新生的渔场像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拼命吮吸着劫后的安宁。七彩珊瑚林沿着浅湾铺展,潮汐涨落间流转着碎金般的光。清洁幼鲸群银灰色的脊背在不远处划开碧波,喷起的水柱映着小彩虹。滩涂上,赤秆金穗的抗污海稻挺直了腰杆,海风一过,稻浪沙沙,透着股子混了腥气的清甜。
可这安宁底下,还沉着没拾掇干净的旧账。
“呸!这死沉烂铁的玩意儿,泡了水比老龟壳还重!”二狗子啐了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又抓住那截从黑水里捞上来的、裹满墨绿色海藻和藤壶的粗壮机械臂。几个精壮渔民喊着号子,在齐腰深的海水里嘿呦嘿呦地发力,才把这铁疙瘩一寸寸拖上刚被海稻根固住的滩涂。
正是那头被清洁幼鲸吞了半截、又挨了藤壶炮轰击的佛郎机“章鱼战舰”残骸。舰首那个鲨鱼皮包着的瞭望塔(操控室)还算囫囵个儿,但八条狰狞的机械臂只剩三条半还连在主体上,断口处露着扭曲的金属管和断裂的锚链,糊满了黑乎乎的油泥,散发着浓烈的铁锈、死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混合气,熏得人脑仁儿疼。
“轻点!轻点!别把里头值钱的玩意儿震散架喽!”老黄头蹲在滩涂边,烟杆别在腰后,眯着眼指挥。他手里拿着把磨得锃亮的牡蛎铲,小心地刮掉瞭望塔观察窗上糊得厚厚的藤壶和淤泥。小石头蹲在旁边,好奇地伸着小手想摸,被春娘一把拽了回去。
“值钱?这铁疙瘩除了沉,还能有啥?”王婶子提着桶海水冲洗另一截断臂上的污泥,水冲下去,露出底下暗沉金属上刻着的扭曲符号,看着就邪性。
“你懂个啥!”老黄头头也不抬,铲子尖在观察窗边缘撬了撬,“那帮佛郎机红毛鬼,弄出来的玩意儿是邪门,可里头保不齐藏着点门道!楚小子说了,这叫‘技术回收’!捡破烂也得捡出学问来!”
提到楚舟,滩涂上忙碌的众人都沉默了一瞬,手上的动作也轻了些。楚舟被抬回方舟顶层养伤已有七八日,胸口的血洞看着就吓人,全靠李寡妇用新采的、止血奇效的“珊瑚苔”(一种寄生在新珊瑚上的绒状海藻)和珍珠粉糊着。他清醒的时候少,大多时候昏睡着,手里却一直死死攥着那颗从珊瑚枝上坠下的、温热的珠子。
观察窗被老黄头撬开一条缝,一股更浓烈的、带着腐败甜腥的怪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直咳嗽。他屏住呼吸,用铲子柄捅开窗子,探头往里瞧。
操控室里一片狼藉。破碎的仪表盘闪着零星电火花,操纵杆扭曲变形。几具穿着破烂佛郎机军服的尸骸歪倒在座椅上,早已被海水泡得肿胀发白,脸上凝固着临死前的惊骇。角落里,一个用油布和鲨鱼皮裹得严严实实的匣子,吸引了老黄头的注意。
“嘿!还真有货!”老黄头眼睛一亮,也顾不得恶心,半个身子探进去,费劲地把那匣子扒拉出来。匣子入手沉重,锁扣早就锈死了。他掂量了一下,直接抡起牡蛎铲,“哐当”几下砸开!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本用厚实羊皮纸装订的册子,封皮是深蓝色的硬帆布,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复杂的、缠绕着蛇与船锚的徽记。册子边缘被海水浸透,起了毛边,但内页用特殊的防水墨书写,字迹依旧清晰可辨。
老黄头不认得几个字,但认得画。他翻开册子,前面几页画着些复杂的机械图样和看不懂的符号。翻到后面,字迹变得潦草,还夹杂着一些炭笔勾勒的、模糊的人像。其中一幅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画上是个穿着华丽长裙的银发女子,面容模糊,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威严和…悲伤?她站在海边,望着远方翻涌的黑潮,裙角被浪花打湿。
画旁,几行歪歪扭扭、墨迹深重的字,像是用尽力气刻上去的:
「…母亲…最后的目光…」
「…她说…海不该是这样的…」
「…渊毒…是她此生…最大的悔恨…」
「…它吞噬了父亲…也终将吞噬我…」
「…钥匙…血脉…是诅咒…也是…救赎…?」
“母亲?悔恨造渊毒?”二狗子凑过来,指着那行字,挠着头,“这提督…还是个孝子?他娘造的祸害?”
老黄头捻着胡须,浑浊的老眼盯着那银发女子的画像,又想起提督临死前胸口炸出的珍珠,还有他那身诡异的银鳞。他猛地一拍大腿:“明白了!这提督…怕不是那渊族圣女跟哪个佛郎机红毛生的杂…混血!他娘造了渊毒,后悔了!留了话给他!”
“那…那钥匙血脉…是说楚哥和阿鲛姑娘?”春娘抱着小石头,声音发颤。
“怕是了!”老黄头合上册子,神色复杂,“造孽啊…源头在这儿呢!”他把册子揣进怀里,“这个得收好,回头给楚小子瞧。”
清理工作继续。众人合力,用粗麻绳套住章鱼残骸主体,喊着号子往岸上拖。那东西死沉,在滩涂上犁出深深的沟壑。拖到干燥处,老黄头指挥着人用撬棍和厚实的渔网,小心地拆解那三条还算完好的机械臂。
“看这大疙瘩!像个压扁的乌龟壳!”二狗子指着主体残骸下方一个被厚重合金板保护的凸起结构。合金板被藤壶炮轰得变形,裂开了几道缝。
老黄头凑近裂缝,用铲子柄捅了捅,里面似乎有微弱的蓝光透出。“有门道!砸开它!当心点!”
几个渔民抡起大铁锤,对着裂缝边缘小心敲打。厚重的合金板在蛮力下终于被撬开,露出里面复杂的齿轮、管道结构。而在这些冰冷机械的中央,静静躺着一个脸盆大小、通体由暗青色金属铸造的圆盘。圆盘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极其细密、如同微缩海流漩涡般的凹槽纹路,中心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散发着柔和蓝光的浑圆珠子。整个结构透着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这…这东西瞅着…”王婶子瞪大了眼,“咋那么像咱渔场那个潮生阵的阵眼…缩小了百八十倍的?”
老黄头蹲下身,枯瘦的手指不敢触碰,只是虚悬在圆盘上方,感受着那珠子散发的微弱暖意和一种奇异的、仿佛与海水潮汐共鸣的脉动。“错不了!就是个微缩的潮生阵!怪不得这铁章鱼能在黑潮里乱窜,还能喷毒水!靠的就是这玩意儿吸海水的劲儿!”
“乖乖!这可是宝贝!”二狗子眼睛放光,“拆下来!装咱船上!以后出海…”
话音未落!
那圆盘中心的蓝色珠子毫无征兆地猛地一亮!柔和的光芒瞬间变得刺眼!一股无形的能量波动从珠子中扩散开来!
嗡——!
圆盘上那些微缩海流般的凹槽纹路次第亮起幽蓝光芒!光芒如同活水般在凹槽中急速流淌、旋转!紧接着,一道淡蓝色的光束猛地从珠子顶部射出,并非指向天空,而是射在了众人面前湿润的沙滩上!
沙地被光束照亮,如同铺开了一张深蓝色的幕布。在那幕布之上,无数细小的、闪烁着银白色光芒的光点凭空出现、汇聚、连接!
光点迅速勾勒出浩瀚无垠的星空背景!一条条由光点构成的、如同星河般璀璨的光带纵横交错!更令人骇然的是,在这些星图之中,清晰地标注着几个由奇特扭曲符号构成的巨大光斑!其中一个光斑的位置,赫然与渔场所处的东海方位隐隐对应!而另外几个光斑,则散布在更加遥远、未知的深洋彼岸!
星图缓缓旋转,宏大、冰冷、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在无声地昭示着,这片刚刚获得新生的海域,依旧被某些无法理解的、古老而强大的存在所注视!
“海…海龙王…的星图?”一个老渔民吓得噗通跪倒在地,对着光幕连连叩头。
“不是龙王!”老黄头脸色铁青,死死盯着星图中那几个扭曲的符号光斑,声音干涩,“这玩意儿…比龙王邪性多了!是…是‘渊’的星图!它们…还在看着呢!”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惊呆了,滩涂上一片死寂,只有那微型潮生阵核心发出的低沉嗡鸣,和星图光幕流转的冰冷光辉。
二狗子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看向方舟方向,小声嘀咕:“楚哥…这宝贝…好像有点烫手啊…”
咸腥的海风卷着沙粒,抽打在春娘裹头的粗布巾子上。她叉腰站在新垦的盐碱地里,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帮妇人孩童,人人肩扛手提,箩筐里盛着楚舟千叮万嘱的宝贝——抗污血稻的稻种。
“都听真了!”春娘嗓子亮得能劈开浪头,“这稻子金贵,撒种得按楚小哥画的‘九宫格’,横九纵九,一步不能错!根须得贴着盐晶下三寸,深了烂根,浅了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