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突然发难。
满朝文武惊惧不安。
毕竟，皇上这话，说得太过严重了些。
他突然问及了“郭桓案”，传递出的愤怒可想而知。
洪武朝一场郭桓案，太祖高皇帝借此机会对整个朝堂进行了一场大清洗。
六部百司自侍郎以下，大部分官员全都被下狱论罪，直接处死！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场江渊案，与郭桓案真有那么几分相似。
户部侍郎郭桓等人，通同各直省的官吏作弊，盗卖官粮，谋取暴利！
吏部左侍郎江渊，勾结六部百司官员，操控京城粮商囤积居奇抬高粮价谋取暴利！
这两个案子放在一起比较，还真具有很大的相似性。
说白了，就是贪腐二字。
当年太祖高皇帝极其厌恶贪官污吏，他一方面提倡廉洁，要求各级官吏遵纪守法，廉政爱民，另一方面对于官吏犯法特下重典，以吓阻官吏贪污腐败。
为此太祖高皇帝不但制定了大量严刑峻法，如剥皮之刑，还专门设立了锦衣卫，以加强监控官员。
即便如此，最终还是爆发了一场郭桓案，致使太祖高皇帝勃然大怒，一举血洗了整个朝堂！
现在，少年天子即位称帝不久，就爆发出了江渊等人贪腐大案！
以这位少年天子的脾气秉性，只怕真个有太祖洪武帝之风！
天官王直叹了口气，跪在地上率先出声。
“陛下，江渊等人贪腐案，是非曲直究竟如何，还有待继续查证，并不能听信锦衣卫一家之言。”
“老臣奏请陛下将此案移交三法司会审，查清楚真相，辨明冤枉！”
王直也很无奈，到了他这个年纪，是时候该退位让贤了。
可是先帝的多次挽留，甚至专门为他另设一位吏部尚书辅佐，拳拳之心令人动容，王直只能继续坚守岗位。
慢慢地，他也就成了群臣之首，百官之首。
现在闹出了这么大个案子，他这位天官大人也只能硬着头皮出面，希望能够降低此案的波及范围。
最重要地，就是不能让少年天子对官员感到失望，重用锦衣卫。
如果把这个案子移交给三法司处理，完全可以将此案的恶劣影响降到最低，江渊等人死了也就死了，没人会在意他们的死活。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残酷。
朱见深一向很敬重这位天官大人，可是并不代表，现在这个时候他会让步！
文臣集团闹出这么大的丑闻，他这位刚刚即位称帝的少年天子，自然需要抓住这个机会，夺取本该属于自己的朝政大权！
“王爱卿此话何意？”
“锦衣卫已经查明了真相，何须再移交三法司？”
“再者说来，此案涉案官员出自六部百司，甚至包括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的官员，王爱卿难道不明白避嫌的道理吗？”
面对少年天子的质问，王直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果然，这案子成了一个契机。
“陛下，三法司管理司法事务，这是大明祖制！”
“而锦衣卫受理词讼常常酿制冤案，干涉狱政经常滥加私刑，罗织罪名，诬赖良善，之后就屈打成招，为了功绩而行不法之事！”
“江渊一案涉案官员众多，牵连甚重，光凭锦衣卫一家之言，并不能使天下信服！”
王直很聪明，并没有同朱见深争辩，而是转换思路指出了锦衣卫的弊端。
锦衣卫的臭名昭著，那是出了名的，谁能够保证他们是不是屈打成招，故意构陷？
而所谓的证人，又不过是些卑贱商贾，他们的口供证词，难道能够作数吗？
商贾贪生怕死追逐利益，锦衣卫一顿威逼利诱之下，他们只怕就会故意攀咬陷害！
所以，这是锦衣卫的弊端，也并不能让人信服。
“祖制？”
“尔等还记得祖制吗？”
“朕倒是记得，高皇帝曾明文规定，贪腐六十两者立斩不赦，王爱卿这是不是祖制？”
嘶……
听到少年天子这话，文武百官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贪腐六十两者，立斩不赦！
这满朝文武谁屁股底下是干净的，如果真按照这祖制办事，只怕天下官员都要被杀个干干净净！
王直听到这话眉头紧锁，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见此情形，朱见深也不愿苛责这位元老重臣。
“不要拿什么祖制来哄骗朕！”
“真要谈祖制的话，那朕可以恢复洪武朝的一应政策，尤其是那些严刑峻法，遂了你们的心意！”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
文武百官脸色更加苍白，有些慌了手脚。
朱见深瞧见这一幕，暗自嗤笑了一声。
所谓“祖制”，指的就是王朝开国皇帝制定的一套制度规范和言行准则，既约束皇室成员，又限定朝廷内外，并成为后世历代各朝处理、决断事情的依据。
太祖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后，精心设计了一整套制度法令，其目的无非是要按照他自己的意志，建立一个有秩序的、稳定的社会，以确保其子孙后代的长治久安。
作为开国皇帝，朱元璋精明而强干，十分善于吸取前代的历史教训，所以他一方面以自身的能力和观念要求朱家的后世皇帝，另一方面，惩历代王朝之失，最终通过祖制的形式，给后代编制了一张保护网。
这张保护网不可谓不严密、不周全，大凡宫中各种身分都有限定，朝中各个重要衙门则使其“彼此颉颃”，互相牵制，“事皆朝廷总之”，以确保皇帝地位“稳当”。
然而正是因为这些祖制法令，成了大明朝中央责任不明、权限不清的情况。
各部门在谨守“祖制”的状况下，各安其份，不敢逾越雷池，缺乏创新精神，毫无生气、魄力，最终形成了一种既墨守成规又相互制约的局面，说白了就是尸位素餐，明哲保身。
此外，各部门之间推诿、观望和官员群体谨慎、保守等各种不良现象随时随处可见。
朝廷如此，地方官府也是如此，权力上的互相制约和保守格局，致使地方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虽职责分明，但遇重大事件则多缺乏权威决断。
然而，明代皇帝在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之后，多是平庸之辈，不仅无力掌控权力制衡，反而陷身于“祖制”设定的权力网络之中。
“祖制”成为朱明后代皇帝的重重束缚，甚至成为文臣集团攻击抵制朱明皇帝的理论依据，终致他们形成种种畸形人格和极端的言行方式。
如明武宗朱厚照四处巡幸，扮演各种身分，疏于政务，游戏国事……
明世宗朱厚熜长年不上朝，沉溺道教青词，无视天下灾异……
明神宗朱翊钧沉溺酒色才气，打击报复大臣，嗜财如命，深居内宫，荒政怠政……
明熹宗朱由校沉溺游戏与玩耍，醉心于泥、瓦、木、漆匠活，乐此不疲，致使大权旁落……
这一切原因，都是因为“祖制”束缚太严。
“祖制”的严厉约束，使得那些守成皇帝产生了严重的逆反心理，或率性而行，或极端行事。
尤其是，还有一群文臣用祖制为借口依据，不断喷你骂你抵制你，这谁能够忍受得了？
所以，朱见深怒了，必须收走文臣集团这个“祖制”武器，不给他们哔哔赖赖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