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饿醒的我悄悄摸出来想再寻点东西吃，只是刚到堂屋就看到安羽白支了盏灯坐在桌前看书，而那灯架边还放了盘冒着热气的竹叶小黄糕。
“过来吃点吧。我刚做好的。”他见了我也不觉得惊讶，反倒像是在专门等我似的。
我吱唔了半天找不到个合适的理由，干脆就不找了，直接坐到桌边剥开一个小黄糕就啃了起来。
“你半夜做这东西干嘛？”我吃着人家的东西，还对人家没个好眼。
安羽白也不怄，放下书冲我一笑道：“晚上那顿你定没吃好，我估计你半夜会饿醒，所以就弄了点小吃。味道还行吧？”
“嗯。就是糖多了点，有点腻了。”
“那我给你取杯水来。”
“不用了，你取来的水也糖腻啊。”
“呃……你这家伙还真受不得宠呢！”安羽白听出我话里的意思，半带负气地瞪了我一眼。
我咽下那口小黄糕，也半带负气地瞪了他一眼，说：“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咋不宠我呢？”
话音一落，只见安羽白平静的脸上慢慢升腾起一股恼怒之气。他借着烛火的光亮久久地盯着我的双眼，一直看得我愧疚难堪也不想把我放过。
当然，我也不是端木轩那种可以在各个感情中寻求平衡、拿捏轻重的人。本小姐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的时候自然也说不出好听的话了。
那夜，浑浑噩噩的我差点就被安大少爷给吃了的时候，竟浑浑噩噩地唤出了端木轩的名字，过了这么些天我又浑浑噩噩地想起了那夜的一切。
一开始我觉得自己这样的表现根本算不得是个好女人，简直就跟话本里那些人近可夫的放浪女子差不多。后来我才慢慢发现，其实就算是跟端木轩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一直对安羽白有所牵挂，毕竟他是本小姐的第一个看对眼的男人啊。
他欺负过我，我也陷害过他；他救过我的命，我也……也算救过他吧；他更是惹我伤心过，纠结过，担忧过，害怕过！
我一直以为他那样高傲的人根本不会在意别人为他做的一切，所以我灰心了，逃跑了，从他的世界里一下子跳到了端木轩那里。当那个男人宠溺着我的时候，我真的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全部。
直到何天香怀上龙种的事实将我从梦幻中惊醒，将我从云端拽下来重重地扔到地上，我才重新认识到自己依然是以前那个笨拙的叶隐，自以为是到了令人发笑的地步。我怕周围的人笑我笨，笑我傻，笑我不值得可怜，而这个世上唯一取笑本小姐，却不会让我感到讨厌的人只有安羽白，所以我才同意跟他一起来到云溪。我倒不是为了找个人照顾自己，单单只是想逃避罢了。
然而这些天与安大少爷的相处，我才一点点地发现他并非如我以往意识中那样，冷傲、孤僻、不会关心人，只会取笑人。相反，他对我很好很好，好得我都以为是在做梦了。
蓦地，一个念头跳出我的脑海。
莫非此人，真是爱上本小姐了？！
吃过不少堑的我，还是记不得长一智。索性今儿晚上就跟安羽白把这事给弄清楚了。因为此时的我已然不爱安羽白了，就算有点感情那也算不得是爱。如果他真爱上本小姐了，可就真对他不公平。而我叶隐又是个从来都不愿意亏欠别人的女人！
我想，把话说明白了，让他让我都断了念想，以后我要见了郑灵也好对那女人有个交待，我可不想让那婆娘再拿话来讥讽咱了呢。
论官勋郑灵是功德侯，我不过一个微阁侍郎。难不成真要被这婆娘压得一世不能翻身么！
啊哈，啊哈，我这没用的脑袋又想远了吧。
我自嘲一声。
不想听到头顶传来安大少爷半怒不怒的声音：“叶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很可笑了？”
“呃……这话怎么说起？”我诧异地望将过去，竟发现他涨红了一张脸，像是气的又像是羞的。
许是不想我看到这个样子，安羽白迅速转过身去，面向轩窗之外仰起头看着树梢那轮银白色的月亮。
那背影端地有些凄凉。
“安……”
我正欲唤他，却听他自顾自地向我说道：“叶隐，想必我的身世和我安家发生的一切，你都听说过了吧。”
这声音强势地压过我的声音，颇有种非要让我听从而不是想与我交谈的意思。
顺应他的意愿，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你知道的也不过是安家近来的一段历史。实际上我安家在数百年前曾是天朝胶东的领主，只是在一场混战中选错了盟友而一败涂地，之后才被天朝君王流放到了琼洲岛国。换句话说，我安家本就是天朝人，根本不是你们意识中的外邦。”他一席话说完，叹了口气，终于转过身来重新与我对视。
这段历史我倒真没听过，自然有些震惊了。
安羽白像是早就猜到我会有这副表情似的，轻嘲一笑，接着说：“安家人一辈子以海为生，日子都在海上过。每个安家人都像海上的鸥鸟一样有着搏击长空的心胸，自由自在，不惧风浪。本来中土地区的战乱并不能影响到安家的利益，让人搞不懂的是当年安家老祖宗为何会卷入那场战争，最后竟落得身首异处，子孙们死伤无数，更被流放至千里之外再不得踏足中土。”
安羽白说着，眼里流出一丝悲凉。
“后来在琼洲岛国的安家族人渐渐衍生出了两派，一派是以安万天为首的激进派，他发势要重振安家雄风，回中原向天朝讨还公道。而另一派则是以安佑天为首的仁派，安佑天认为安家会落到如今的地步，自能说是咎由自取，而当世的安家人则应吸取这个教训，重新做人，好好延续安家的血脉。因为两派中意见常常产生矛盾，从最初的口角之争演变到刀枪相向，到最后竟成了一场族内人之间的战乱。向来求仁的安佑天无力抵抗激进派的攻击连夜逃走，最后居然到了天朝向天朝皇帝跪地求救。那时天朝内外以定，圣宗皇帝正是大力宣扬仁政的时期，恰好安佑天在这个时候逃向天朝向圣宗求救。老皇帝一乐，不仅督了水军前往依然没有抵抗力的琼洲岛国平息内战，而且还端地封了安佑天为琼洲岛国的安仁皇帝。”
“原来安家的历史竟是这样的啊。”我听得入了迷，喃喃叹出口：“圣宗也算不记前嫌，非但帮了安佑天的忙，还给了他个皇帝做呢。”
“哼哼，就你这点脑筋哪里想得到圣宗做的打算啊。”安羽白明显不爽地笑了笑：“自打这事以后，圣宗皇帝的威名圣德传至了天朝内外，所有人都盛赞他是个明君圣君，都对他敬爱有嘉。然而没有人会去关心那个支离破碎的琼洲岛国成了什么样子，那时候就连安佑天都被圣宗的威德所感，亲自在大相国寺为圣宗皇帝念了八十一天的佛经，祈求圣宗的安康。然而，当安佑天以安仁皇帝的名义回到琼洲时，才悔恨自己当初所做的傻事。”
“琼洲怎么了？”我赶紧问道。
“当安佑天回去时看到的是一片被屠戮的土地，当年被流放到岛上的一百七十八户人家，男男女女四五百号人却在这次的战乱中死得只剩下六户，人口不过三十。当幸存的岛民见到安佑天这个叛徒的时候，竟像疯了一样扑过来，撕咬他的皮肉，整个想把他生吞活剥了。若不是跟着安佑天回来了一队护卫，保护着安佑天这个可怜又可笑的皇帝，想来也就没有后来的琼洲岛国，也就没有现在的我了。”
“啊？你就是安佑天的子孙？”我像发现了一个极大的秘密似的，惊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安羽白为之一笑，说：“叶隐，你这脑子就不会动一动吗？你即知道我是琼洲岛国的世子，那肯定也就是安佑天的子孙了啊。”
我想了想，哦哦地点头称是。
“之后的事，我就不想对你说太多了。叶隐，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清楚一个事实。不管现在安家对天朝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追根到底都是有原因的。而我，一出生就被送到了天朝做质子，要说我对天朝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对琼洲岛国。只是我是安家人，我身体里依然流着对天朝的恨！这种恨从我二岁时便被我爹中在了我心里，所以我发奋地学习，为的就是要超过所有天朝人，要让他们也在我跟前成为一个笑话，就像当年他们取笑我先祖时一样！”
我见他越说越激动，那双隽秀的眼里也顿时充满了红光。
“羽白……”听到安家的这段历史，虽说有些震惊，然而我更担心安羽的状况。
“只是不管我怎么做，取得多大的成就，我始终没有办法超越那个人。不要说超越了，就是跟他平起平座的资格都没有。这么多年来，在我跟他的较量中，我就从来没有胜出过。若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个天朝人，我会心甘情愿地认输。可是，我是琼洲世子，我是那个被天朝圣宗玩弄过的安仁皇帝的子孙！”他越说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且缓步向我靠了过来。
我在他平素温和的眼里见到的竟是一种强烈的占有。
“羽白，我知道你的苦衷了，天朝和琼洲岛国对你来说，就像一个是养父一个是生父吧？”我好像理解了他的意思，“不管你安家当年跟天朝有怎样的过节，其实你心里已然不恨天朝了。或许你想天朝与琼洲就这样一辈子相安无事的对吧？毕竟这是你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这里有你的朋友，有你的同门，有好多好多喜爱你的人，你已然舍不得他们，更不想伤害他们的，是不是？”
听我这么一说，安羽白的眼神明显黯淡下来。
“天朝如今深陷危机之中，而琼洲那边也已摆明态度要与天朝对立。如果你真恨天朝，应该早就回了琼洲趁着天朝势弱之时侵入中土，一血你安家当年的耻辱。可是你没有走，我想你是不愿意回去，因为你还身在天朝，琼洲那边为了保你安全，是断然不敢轻举妄动的。”
此时，他已走到我跟前，借着烛火的光亮，怔怔地望我望着。
“我可有猜错你的意愿？”
“没有。”他不带任何情绪地回我。
“那个一直跟你较量着的，令你又恨又敬的人，可是当今皇上？”
“是的。”
“你今天告诉我这些，是不是怕今后真要与天朝发生冲突，而你又肯定琼洲岛国根本敌不过天朝，所以想让我了解了你安家的历史，日后若有不测好为你安家人求个情。对吧？”
“对！”
“羽白，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麻烦。皇上是个通情理的人，你应该直接告诉他你的想法。我相信他一定会想到办法来化解这场危机，一定会还安家人一个公道，一定不会像圣宗皇帝那样欺辱安家人的。你相信他好不好？”其实我最不想见到的也就是端木轩与安羽白两师兄弟反目成仇。
“叶隐，他那样伤害你，你还相信他吗？”
安羽白的这一问，无非是将我心口那道快要结痂的伤疤又扯掉似的，引得我心头又是一痛。
我沉默片刻，说：“相信，我信他。”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