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熙三年(公元986年)十月廿三,杨业追赠诏书下达。
宋太宗下诏追赠杨业为——太尉、大同军节度使,赐谥“忠武”。
此时的杨家宅院,仿若那老者两侧,突然斑白的了鬓角,在经历了风霜雨雪以及岁月的洗礼后,沉默地“卧”在汴京城的巷尾——一动也不动。
凉风袭来,刮过宅院外那光秃秃的墙头,呜呜咽咽的,神似那被冻得发颤的咳嗽声一般,即便从外面看起来还很好,其内里,也早就感染了相当严重的风寒。
此刻。
杨家正厅的梁柱上,还残留着被箭簇刮过的浅痕。似在无声诉说着,它曾经过往的辉煌。
“桂枝三两~芍药三两~炙甘草二两~生姜三两~大枣十二枚……这是解肌发表、调和营卫,治疗外感风寒的表虚症。
至于这个,治疗思虑成疾的药丸……算了!还是我亲自送过去吧!”
将从药房里特意抓回来的中药,一一仔细交代的,递给了身后的映凝。此刻的杨延婉,却是眉头微皱的看向了远方的天空。
“姑娘,起风了……”
转头瞥了一眼正房,除了听到里面,传出木鱼的嗒嗒声外,便再无其他的映凝,突然就有些心疼起了老妇人来。
回忆着自打她来到杨家之后,经历的种种大事。特别佩服老夫人的她,还是有些害怕的,缩了缩脖子。
想着姑娘尽心尽力、一门心思的,只为老夫人身体着想,却总是忽略了她自己个后,原本脑瓜子就转不快的映凝,也不知道该先关心哪一个了。
“起风了吗?!真好。让我还有一种——活着的感觉。”
轻轻地转过了身来。
看着从正房出来的阿连那,自打经历了布施大师的圆寂事件后,变得愈发的沉默寡言。
她心中的那股惺惺相惜之情,却是欲语泪先流的,不知道该如何抒发。
“薯蓣~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当归~地黄~川芎,芍药……补气养血,这方子倒的确是,可以治疗老妇人的气血虚弱之症。”
眸中,突兀的闪过了一丝悲哀。知晓思虑成疾到底还是心病的阿连那,突然也不想再开口了。
“映凝!陪我去后院……走一走吧。”
勉强的扯起了一抹笑容。
朝着连那姐,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后,杨延婉还是有眼力见儿的,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想必佛堂内,母亲怕不是又要……以泪洗面了吧。
再次幽幽的,轻叹了一口气。站在水井前的她,突然就挪不开脚步了。
就那样安静的,看着井栏上布满的凹坑。那被提水的绳子,给磨出来的印子,却是让她忽然的,就想起了一些小事儿来。
……
“姑娘,桂彩中秋,万象敛光。恭贺您中秋万福,中秋逸乐!”
记忆中的那个青年人,一身的书卷气,永远都是眉眼弯弯的笑脸,光是用他那晶亮的眼神瞧着她,就让她心情愉悦。
“承蒙将军厚爱,少愆必不负所托,定会成为合格的门客,以此来报答将军和姑娘,让杨府蒸蒸日上,熠熠生辉!”
……
“若安你想什么呢!有你四哥在,少愆那必须是能文能武,文客武客皆可啊!”
……
“我右领军的军师。都不敢说他是精通于孙子兵法的人。黄口小儿你大可不必逞口舌之快!熟读兵法,就算你倒背如流又如何?
纸上谈兵都达不到,居然妄想要上战场!?胆量不错,而我为甚要非你不可?”
……
“哈哈哈哈哈……有趣,当真是有趣。崔少愆,本将军允了。许你贷钱偿工,刘宅老,不对,现在应改叫你杨宅老了,重新拟一份偿工契约,立契为证。”
……
“若安,我来此本是叫你劝说你娘的,如此一闹,倒是一解烦闷之气了。”
“儿子这就过去。”
……
“若安!你方才简直是胡闹!那么多人都在场呢!你好歹也收敛一点啊!”
“爹爹为何改变主意了?!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他罢了。难不成咱们杨家,还真打算收留那两个拖油瓶吗?!”
“有何不可?!大丈夫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我就挺看好他!”
“那我倒要好好的瞧一瞧,瞧瞧爹爹你的眼光,到底有没有那么准!?”
……
“让杨府蒸蒸日上,熠熠生辉么……少愆!你说话——可是还作数?!”
随着一滴眼泪,叭嗒一声的掉进了水井里。
想起了爹爹,想起了四哥的杨延婉,又一次忍不住的,觉着心脏难受极了。
……
暮色,漫进了院子里,将杨家的整座宅院,都照着威严了起来。
只是那墙缝里的风,还是会时不时的,带着哨音的,朝着四面八方的——低声宣告着。
宣告着路过的众人,告诉他们,这里,到底……还是没落了。
……
雍熙三年十一月十一,辽将耶律休哥攻破深州,在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屠城后——北撤。宋河北军民,死伤万余!
……
雍熙三年十二月初一,颁布了著名的《责躬诏》(罪己诏)的宋太宗,在这份诏书中,深刻反思并公开的,承担起了雍熙北伐失败的主要责任。
可是事已至,却物是人非。
活着的人,终将还会继续活着,而死去的人……却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那些死去的人,被永远的,困在了那个血色黄昏当中。连风中飘散着的骨灰,都彻底凉透了,也等不到——那归乡的路。
作为御座上,那双手握乾坤的决策者,他是否曾有过哪怕片刻的恍惚呢?!
会不会在深夜突然惊醒。并听见那几万人马,最后的悲鸣。
他们或许,只是才刚刚娶妻的,十八九岁的少年;是盼着孙儿绕膝的老兵;是把家书缝在衣襟里的士卒……
如今,却都成了辽境内,那片荒冢里的……无名碑!!!
所谓的“失误”,在奏章里,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压垮了无数个家庭的——天。
他可以用“为国捐躯”的冠冕堂皇,来祭奠,可以用“忠魂永驻”的牌坊,来遮掩。
可是那些在雁门关外冻僵的手指;那些在雍熙北伐中,烂在泥里的甲胄;那些永远寄不出的平安信……
到最后,也终究不过是他御笔一挥间,的……一撇与一捺,而已!!!
历史书上,会记下他的文治武功,会称颂他的皇权稳固。
可当他独自对着烛火,看见铜镜里鬓角新添的白发时,会不会突然看清——那不是岁月的痕迹,而是无数冤魂——缠绕着他的的寒霜!!!……?!
作为那高高在上的决策者,他是否也会有那么一日,正儿八经的后悔过呢?不是为了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仅仅只是正大光明的,承认他所犯过的错误,愣是让几万人马,永远的消失在了——汴京城的这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