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弓阿长2025-06-24 14:515,785

说罢,不待侍卫将他抓住,那人就决绝转身,一头向身旁的柱子撞去。

「孟坞!!!」我目眦欲裂,什么都顾不得,一把甩开岑苏的手,飞奔下台阶,扑跪到孟坞身旁,岑苏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掌。

这个从小就在我身前打转的烦人精,现在额头上、眼角、鼻子里、嘴里都汩汩往外流着赤红的鲜血。

我让他靠在我怀里,手忙脚乱地把他流出来的鲜血捧住,甚至可笑地试图往回按,可是孟坞的生机,依旧像我们八岁那年共同放丢的纸鸢,在风里迅速远去了。

「别哭……爱哭鬼。」孟坞用尽全身力气扯动嘴角悄声对我说,温暖的手掌最后一次握住我的手腕,一块小小的冰凉金属顺着他的动作滑进我宽大的衣袖。

我用力摇头,金玉钗环流苏乱作一团,不停抽打着我的脸颊,呜咽:「孟坞,我不需要你做到如此地步……」

孟坞宠溺地望着我,满含笑意地慢慢闭上了眼。

「孟坞——」我仰天悲鸣。

5

我已经不知道大典自己是如何被人摆布着行尸走肉般完成的了,我的魂魄再回来,是因为岑苏的一句话。

他满眼心疼地看着我:「阿南,你受委屈了。那人在你我最重要的日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出言侮辱你,我这就命人去把他尸体的舌头拔了。」

「大人、夫人,您不能进去!」殿门外忽然骚乱起来。

「陛下!陛下!罪臣孟温江求见!罪臣求陛下让我将孟坞的尸首带回,孟坞冒犯天颜死不足惜,可老臣只有这不肖子一个儿子啊。」孟老将军在门外老泪纵横。

孟夫人的哭声也不停传进我耳朵里。

岑苏对这样的父子情深似乎有些不屑,他转头紧紧握住我的手,美丽深沉的眼眸注视着我,温柔道:「阿南,你想怎么处置?是将他挫骨扬灰还是游街示众?」

我听见我的声音有些哑:「岑苏,我认输。」

你不就是想打磨我的傲骨,让我真正愿意自断双翼,不再耿耿于怀什么江山,做你笼中最华美的金丝雀。夜醉试探、大典恩爱、以我挚友性命搓磨我,从软到硬,可谓手段用尽。

岑苏却好像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起来,将浑身僵硬的我搂进怀里:「好阿南,你在说什么。虽然你不记得我们的过往,可是我爱你啊,怎么会与你争输赢。」

「把孟坞的尸首全须全尾地还回去,我愿意安心做你的女人,做大雍的皇后,只此一心,不论能否回忆起从前,我都会试着接受你的爱。」在他怀里,我力竭般轻声说。

岑苏开始夜夜宿在我这里。

他会将自己脱个精光,在影影绰绰的纱幔后带着满肩爱痕等我。

脱下衣服于他而言好像就褪去了尊严,也或许他这样生长起来的人本就没有什么尊严可言。岑苏眼尾酡红目光迷离地看着我时,就像堕落的妖神。

我丝毫记不起五年前与他的一夜放纵,也只能做到为他披上寝袍允许他怀抱我入睡。

他胡乱啃咬上我的唇,睫毛颤颤,钳住我的手想我握上他。

鼻息相交间,我轻轻回吻,岑苏俊美的脸却腾地变红,手松开,才餍足睡去。

不久他解了我的禁足,而第一个来见我的人居然是她。

阿支那·孙香穿着浅绿色纱衣款款走进来,长长的裙摆和袖子被风一吹四下漾开,白皙脸上杂糅着刁蛮与美丽。

「表哥为你做这些,你很得意吗?」她屏退众人,一步一步逼近我,最后几乎是将气息吐在我脸上。

我未答话,掏出一本册子,按天干地支的排序查看起她的身份。阿支那·孙香把头低下,呆若木鸡地看着我飞快地翻找。

我指指自己的脑子,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最终在一个小角落翻到了她的名字。

岑苏的表妹,草原上最大部落的公主,岑苏十四岁的时候就追随在他左右。

「林观南,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在,我就是表哥的皇后。」

「我估计不会,他大概会娶个汉女巩固江山。」我诚恳道。

「你!」孙香恼怒,「他打天下用的可是我家的军马。难道你不得意吗,他一介微末之人,打下江山坐上皇位,只为和你在一起。」

我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像看一个傻子。

岑苏本可以千里寻妻,但他没有。他打江山是因为想坐江山,收获我的爱是他的战利品。

但这些我还没有傻到和他的亲亲表妹说,除非……

阿支那·孙香站在我身前,说完一通话之后看着我的反应。

「你父兄的坟茔我建在邬蓝湖畔,那里的天很蓝,有成群的野马和牛羊。」我轻声说。

随着我的话音,她怔住,骄纵的面具被撕开,美丽的眼睛里缓缓注满了泪,她抬起双手捧住脸,泪水从指间溢出:「林观南,你清醒就好,我会帮你。利用我吧,像所有你们这样的人一样,不顾别人的真心,利用我,我只要阿支那部的平安。」

6

裴回是在一个早上来的,他戴着大大的斗笠,拄着手杖,举起皇榜,抬眼看了看面前高耸的皇城。

浪迹江湖成名已久的白衣圣手对皇后的病很感兴趣。

我刚眉头也不皱地喝下太医配置的大碗汤药,打量着面前完全陌生的太医,裴回就跟在岑苏身后走了进来。

一身白衣的男人不卑不亢地向我虚虚行了一礼,「在下裴回。」

随即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他站在那里,身姿就如松柏绰约,墨色长发不羁地高高束在脑后,满脸玩世不恭却长了一双澄澈如湖泊的眼睛。

岑苏看起来很是高兴,他大步走过来对我说:「阿南,这是天下间最年轻最有名的神医,有了他你的病一定会好起来。」

见我点点头许可,岑苏抬手揉揉我的鬓发,随即就匆忙地转身离开。

最近的国事很重,状况频出,他忙得脚不沾地,眼下的青黑和下巴上的胡茬昭示着疲惫。他已经接连好几日没再来找我,时常就在御书房中和衣而眠。

自宫门被破那日起就效忠岑苏的寇英,在追随岑苏离开前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低眉拾起一枚金桔蜜饯放入口中。

「怎么会想入宫,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打马绕着这种地方走。」我屏退一众宫仆,室中只剩我与裴回,我实在好奇地问道。

裴回看了我一瞬,只一瞬我却感觉被看穿了许多:「禀皇后娘娘,草民是个傻的,哪里有疑难杂症便往哪里钻,只这次,怕是来错了。」

果然,白衣裴回,绝非浪得虚名,「你不能犯错,高明的医者能看透的可不止病症,想必你也能看透本宫和陛下。」我淡淡地说。

裴回的神色冷下来:「草民惶恐,在下好大喜功,愿在民间行走做些浮夸之事,得人抬举以讹传讹才有了如今的名号,实则手段粗陋不堪,只会些雕虫小技,不堪大用。」

我忽然有些想笑,将手里剥烂了龙眼随手扔在地上,裴回眉心一跳,紧接着我道:「都说白衣裴回对医术傲气得很,竟然也能说出这样一大堆贬低自己的话来。」

裴回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幽幽道:「在性命面前还梗着脖子的才真是傻的。」

我赞赏地点点头:「不错,你的识时务或许比医术还要宝贵。」

裴回白净的额角青筋起来两回,终是没有忍住,梗起脖子:「我的医术才是最宝贵的!」

「……」

「给本宫好好医治,陛下满心希望本宫能够好起来,效果好本宫不会亏待你。」我正色道。

7

然而即使有了裴回,我的病也越发的重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

「娘娘如今连前日的事,都要靠着记录才能想起了。」裴回跪在岑苏脚下,额头汗涔涔地说。

岑苏暴怒,展现出一个逆贼、一个君王该有的面目来,名贵的茶壶被他猛然扔在地上摔得粉碎:「你不是很厉害吗?裴回?怎么阿南的病反倒严重了?!」

茶水沁湿了裴回膝头的白衣,裴回无奈:「陛下,娘娘的病本就罕见复杂,不发于脑便发于心,再加上已经拖了很久了,治疗难于登天,草民只是一介民间大夫,并没有什么神仙手段。」

他顿了顿,旋即道:「恕草民斗胆,依陛下与娘娘的过往,娘娘如今这般,或许倒是一桩好事呢。」

岑苏不再答话,坐在高位的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

裴回已感觉膝盖跪得生疼,心里估算着这一跪受得凉究竟多少针灸才能扎回来。

「阿南她……」许久,岑苏才开口,「已绝无治好的可能了吗?」

「害,世间哪有那么绝对的事儿啊,草民还见过男人产乳……」说着感到自己头顶发凉的裴回渐渐停下来,正色,「禀陛下,概率就跟男人产乳一般。」

「她的状态最差会到什么地步?」岑苏的声音变得很低。

「最差只能记得昨日的事,再多便记不住了。」裴回回答。

「那么以后,就不用再给皇后看她以前的日记了。」

岑苏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地毯上乖乖等宫女为我擦拭新洗的头发。

宫灯交错,光影之间,我惊喜地看着身后悄然而至的岑苏。

五爪金龙暗纹的赤色龙袍被他穿得极标致,他接替了宫女为我擦发的手,细致温柔:「阿南,记不起事情是什么感觉,你怕不怕?」

我蜷起双膝抱住自己,想了想闷闷地答:「怕,很怕。每天一睁眼,所有事情都要重新知道一遍,所有人都要重新认识一遍。」

「那我呢,阿南,你每天也要重新认识一遍我吗?」

「你每天都来见我,我每天都记得你,记得岑苏是阿南的陛下。」

岑苏骨节分明的手环上我的腰,忽然将我打横抱起,我失声惊呼,揽住他的脖颈。

「有我在,不要怕。」他温声说,随即他抱着我来到殿外,几个宫仆正往中间的火盆里丢纸。

布满字痕的纸一张张纷飞如雪花,在火中开出盛大后转瞬即逝。

我的眼睛被火光灼得眯缝起来,迷蒙地看着岑苏:「岑苏,他们在烧什么?」

许是我的神态太天真,我看见岑苏如释重负地笑,他一扫阴霾清朗无比的声音在我头顶响彻:「阿南,那火中是往事暗沉。」

8

听说阿支那·孙香在皇帝宫前已跪了整整一天了,只为求岑苏将她收入后宫。

晚秋时节,冷雨还是一场接一场没完没了地下。

宫里的青石板路因为宫婢的懒散落满了黄叶,让这座盛满了明枪暗箭厮杀的八角笼显得格外阴冷。

我走过长长的甬道来到孙香身边,将油纸伞向她头顶倾斜。她抬头看我,明媚至极的脸蛋如今已经白如宣纸,打湿墨黑发丝像蛇一样攀在她额上。她还是一身绿衣,却像是雨中受伤的青蛇。

「什么都记不住的傻子,你看我可怜吗?你比我还要可怜可笑!」

油纸伞落地,我被刺痛地向后退了两步:「我知道你,你是皇上的表妹,我可能每天都要温习一遍你的身份,但我愿意去帮你求他,你入宫来,陪陪陛下。」

阿支那·孙香向我狠狠地啐了一口,接着疯癫地笑起来,眼角流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高声道:「这是最后一次,岑苏,我视你作磐石,你待我如蒲草。你再不是我记忆中的阿哥,我也不会再是那个孙香了。」

阿支那·孙香回草原了,什么都没能带走,包括阿支那家可以调动草原四十九部的雄鹰令。

正因如此,岑苏才肯放她走,而不是继续把草原上的红霞囚在这片阴雨地。

是年中,西北大旱,巴蜀大水,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苏杭有彗星坠地,晋中现真龙遗骸。

百官登朝,怨声载道,无不说这是天怒惹致的人怨,日日从清元殿抬出去的撞柱死谏者一个又一个。

被打压得狠了的王谢和其他世家自顾尚且不暇,更没精力像以往一样趁此机会屯田蓄奴。如若他们真那样做了,局势恐怕还能稳定些。

岑苏翻烂了族谱,也没找到一个哪怕是和商纣搭边的亲戚,能来证明自己得位正。

他无奈之下只好让我也上朝,我上朝的第一日,就将长剑扎进了他的胸口。

9

明黄色的长裙被我穿得华贵无匹,满头珠钗下是风吹不起的鬓发。

我握着长剑的手稳而有力,在岑苏震惊、失望、悲伤的眼神中,我又补了两剑。

确定他再无生还的可能了,我才远远地站开。

「阿南,你的病好了?太好了,只是你做了件傻事,我来自草原的雄兵都驻扎在宫外,即使我死了,他们也会逼宫。」岑苏从容地坐在龙椅上,不去管胸口的大洞和飞速流逝的生命。

我无比嫌恶地甩去剑上的血,冷冷开口:「这种时候还叫我阿南,岑苏你恶不恶心?傻的是你,怎么会一心认为不守规矩的戎人能古板地守着什么雄鹰令,弑父弑兄的杂种和四十九部捧着长大的天之骄女,你觉得他们会选谁?」

「你爱过我吗?阿南。」岑苏祈求地看着我,眼睛黑洞洞的。

我要作呕了:「你也真好意思问,女人的生命里不是只有情爱。你屠我城池杀我子民如剖我心肝,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感觉无比恶心。你没找到的另一半兵符在我手里,孟坞也没有死,大旱大水都是虚张声势,你还有要问的吗?快些咽气吧。」

岑苏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原来我这一生,本就是不值得的。」

我点点头:「你这样杀人如麻、视百姓如草芥的人,就应该打入阿鼻地狱,永不轮回。」

岑苏死了。

我穿着当下女子最时兴的襦裙,带着女子都钟爱的珠钗,重回帝位。

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百官朝拜,「恭迎陛下回朝」的声音响彻云霄。

我将手中的剑插在龙椅上,我要我的后人记住这个位置是怎样得来又怎样守住的。

多年以后,在我南巡的路上,万民朝拜。微风吹开我龙辇的纱帘,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映入我眼帘,乞丐服下有道道清晰可见的抓痕状胎记。

只一眼,我便将目光收了回来,对着身旁的寇英道:「你去安置一下那个小乞丐,保他此生无虞平庸即可。」

得了话的寇英将此事吩咐下去,婢子过去拉起小乞丐的手对他讲了什么。

小乞丐挣开婢子跑到大路中间,朝我离去的方向叩首跪拜,朗声道:「谢主隆恩。」

10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找男人了。」阿支那·孙香像一条水蛇盘在我的龙床上,神情寂寞如雪。

知道了某些情况的我淡然道:「尊贵的草原王,为了咱们的邦交,我劝你还是别说这些让我们彼此都难堪的话。」

殿外忽然响起了熟悉的男人喊声和女人哭音,像误入了谁家的后宅,孟将军家的家风一向如此。

阿支那·孙香神色一紧:「皇上,你寝宫的暗道在哪,我忽然之间有个风头需要避一避。」

「好忽然啊,难道那些事是刚刚才做的吗?」我打趣道,「再说了,我寝宫哪有那种东西。」

「你该修一个的,皇帝。」孙香认真道,说罢就身手麻利地翻后窗逃走了。

紧接着我就看见了破皇帝门而入的孟坞,没出息的东西,一脸小媳妇像。

「走了,你现在骑马去草原,以你的烂骑术应该还能看见她屁股后面的灰尘。」朕一天天的,真烦。

孟坞转身就走了,他父母倒是行了礼,然后也走了。

「……」

后来阿支那·孙香给我来信我才知道,她翻窗逃走跑死三匹马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一个三个月的胎儿了,她歪扭的字迹透着草原王的气息,「我平日里跑得比这还厉害,若这孩子真的掉了,说明他太弱小,孟坞太过差劲,我是不会要这样的男人和孩子的。」

行,看来孩子挺强的呗,后来那小东西惹出来的一摊子事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

裴回也被我送走了,他看着我赏的百两黄金掬了一把老泪。

「裴卿,天下聚散终有……」我刚张嘴想安慰他,裴回就号啕出来:「陛下啊,这地方我是再也不来了,皇宫的风水杀人啊。」

说罢他就赶着驴迅速离开了,我无奈地笑了笑,裴白衣又会去掺和些什么新的事呢,罢了,浮云游子意,我回身一个人走进深深的宫殿。

11

岑苏用百般手段使各大世家伤了元气,我终于能够彻底操纵权衡他们了,至此,方算拨乱反正。

不久,我开创了取士不再问世家的时代,文兴武昌,八方通商,天下来朝,终于也称得上盛世。

听到几个小国的公主也学我走上王位的时候,我正致力于将更多的女人弄进朝廷,这世界变了,却也没变。

翰林院出了个大才,走访天下欲编一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史书,很久之后我终于看到了,朕在帝王本纪里。倒是公允,我想,随即赏了他诸多只珍藏于大内的残史。

听说他收到的时候高兴得不穿上衣在院子里跑了好几圈,像个孩子似的大喊:「陛下懂我!陛下懂我!得明主如此,夫复何求!」他夫人是个聪慧厉害的女子,也很高兴呢。

大化记不清几年了,彼时我已经老了。

我一生没有纳皇夫,也没有自己的孩子。我吩咐人将几个失孤的宗室子带到我身边,一半男孩一半女孩,我又带了他们好几年,终于挑出来一个聪慧勤勉,没朕这样心狠,却也不优柔寡断的孩子。

大化明恭五十八年,高武帝林观南,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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