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患上了一种怪病,会逐渐忘记所有前尘往事。
但偏偏我是女帝,是天底下最尊贵、最不该忘事的那个人。
在我患病五年后,一个早已被我抛之脑后的小角色,一路从边关打到王城。
只为问我一句话。
岑苏提着滴血的长剑劈头盖脸杀进我的清元殿,冰冷的白刃落在我颈上。
我迷茫地看着眼前的陌生男人。
他红着眼咬牙,「那晚过后,陛下当真忘了?」
1
岑苏打进皇城了。
皇都内外火光滔天,红光灼烧着夜幕,昔日宫仆哀嚎四散,戎人使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血流漂杵。
所有人都忙于奔命,只有我一如既往地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平静地看着眼前一切。
这便是我那死去的老师说的,女子亡国吗。
殿内的烛火灭了许多,无人再点。
我那大伴寇英哆嗦着过来,我颇有些意外他没一起趁乱逃走。
而且即使怕到我都能从他身上闻到尿骚味儿,依然壮着胆子站在我身前,告诉了岑苏我那不为天下人知的毛病。
昏暗中,我看见岑苏充满冷意的眸子渐渐亮起来,他“咣啷”一声扔掉长剑,用力将我抱住。
大滴滚烫的热泪从他眼中流出,打在我龙袍裸露出来的后颈上。
他痛苦压抑地呜咽着,无声告诉我,我们有着怎样的过去。
「原来是这样……无妨,阿南。」岑苏温柔地对我说,「从此以后,做我的皇后,这江山有你的一半,让我来护你。」
我也哭了,一滴泪滑到我唇边,我嗅着鼻尖缭绕的属于岑苏的冷香,和他身上屠杀我大化子民时沾染上的血腥味,不由伸舌将泪珠卷进嘴里,细细品味,咸腥苦涩。
岑苏啊,这天下本就是我的,哪里轮得着你来分给我。
2
岑苏将我囚在了昭阳宫中,不许任何人见我,自己却日日前来探望。
从未近过我的身,大多数时候只远远坐在茶桌旁,自顾自地斟满茶水,即使我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他,他看起来也那么的……甘之如饴。
「我爹是戎人的左翼王阿支那·祁山,我娘是凉州城里微贱的妓女岑香香。我跟着我娘长大,在十四岁之前不知道自己有个父亲。」他忽然开口,向我吐露心声。
「那些浑身恶臭的贩夫走卒时常只用一两银子,就当着我的面被我娘迎进屋里。」
「后来她年龄大了,渐渐那些人只用半吊钱,就能换到我母亲的彻夜殷勤。」
「与她年岁相近的女人们早已攒够赎身钱金盆洗手,也会问她怎么还在楼里谋生。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因为她还有个儿子。」
「我从小在凉州城的街头巷尾为钱钻营,想着有钱了她就能早日享福。」
「十四岁那年,我去戈壁里给商队送酒,遇到了风沙昏死过去。被过路的戎人将领当成他们出走的少主捡了回去。」
「因为我长得和阿支那·祁山家的孩子实在太像,认亲之后我很高兴,不是高兴自己有爹了,而是高兴岑香香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岑苏脸上挂着追忆的笑。
「半月之后我打点好一切准备去接岑香香时,阿支那·祁山大笑着对我说,在我来的第二天,他就已经派人将那个卑贱的女人杀掉了,他的儿子不能有那样的母亲。我才知道原来岑香香本是草原上放羊的孤女,将自己卖入青楼不过是为了抚养她心中打马少年的骨肉。」
「可她不知道她的少年是宠姬无数心狠手辣的左翼王。」
「我上戈壁的时候没告诉岑香香,或许岑香香到死都在想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又到哪里去了吧。」
「祁山有十六个儿子,我是最不受重视的那一个,我的人生像戈壁上的风沙天一样,昏暗没有尽头。直到遇见了你,林观南,你像九天之上的太阳。」
「你离开的时候告诉我等你两个月,我数着日子过了一年,什么都没等来。」
「还好……还好你只是生病了,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十五个兄弟,杀了自己的叔父夺来兵权,杀了阿支那·祁山。无数和我身上一样的血流遍了草原,染红了蜿蜒的拓拓河。」
「我想让你看见体面的我,又忍不住想让你知道我究竟走了怎样的路才来到你面前。」
我的心像有水波在荡。
与岑苏对视,他立于画屏的阴影下,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金般缀在我身上,我们之间,像隔了一条长河。
3
我答应了岑苏,做他的皇后。
不过一月,朝堂上下、皇城内外就都被岑苏换了光景,并改国号雍。
出人意料的是,他留了不少我朝老臣在场上,向我说这些都是大化的肱骨,在他南下的几年里给他创造了莫大的阻力,有他们在,他治理大雍会容易许多。
帮他入主中原的王家和谢家却被他打压。
王谢是五代时就盘踞在中原的高门,他家的子弟高车驷马,羽衣琳琅。
他们说,做朝廷的二品官,不如当王谢的家仆。
我家前朝正统的血脉,也要在这两家的拉扯下,分崩离析了。
但我从没想过他们能如此恬不知耻鬼迷心窍,做出里通外族的事情来,荣耀、地位、权柄,财富……他们统统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反,仅仅是因为我的女儿身么。
听闻岑苏在前朝毫不在乎旧臣的辱骂,只虚心向他们请教国事,态度甚至好到谦卑。
他的登基大典来得很快,并要同日将我封后。
大典前夕的夜晚,岑苏一身酒气跌跌撞撞闯进我的寝殿,这是他第一次夜里来此。
夜凉如水,我并未点灯,他迅疾的脚步也在接近我时变得踟蹰起来。
我坐在榻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阿南……」岑苏的身子忽然倾颓下去,挨近我瘫坐在地上,双手攀上我的膝头,没想到他的行为会如此亲近,我身上一僵。
「我已经昭告天下,遍寻名医,一定会将你治好。我要你想起我、要你记得我。你一个女人,坐在那样的高位一定很累吧。」他倚靠着我。
我轻轻握住岑苏的手:「你醉了。」
岑苏猛抬头,看着我们相交的手掌,眼睛晶亮:「我没醉,阿南。我只是……我只是太想你了。」
「你不想,你每日都能看见我。」我用近乎诱导般的语气说道。
喝醉了的岑苏表现出与往日大相径庭的性子来,「我真的想你……我怎么不想,这五年来的日日夜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他说着着急起来,挣脱我的手,像想要证明什么一样,急切地伸手扯开自己的衣服。
几下,腰间系带掉落,月光之下,岑苏精壮的上身暴露在我面前。
我一时竟别不开眼。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肩头、腰间、后背白皙的皮肤上横纵分布着的、许多抓痕一样的刺青。
岑苏跪坐在我脚边,长发散落,抓起我的手按在他心口,让我感受他如鼓的心跳。
这个五年便使江山易主、现如今天下最为尊贵的男人抬头仰望我,向我乞怜。
他狭长的眼尾有一点点红痕,精瘦的肩膀下像藏了仙鹤羽翼,微微颤抖。本就生得俊美,此刻他面上的哀求、如瀑布倾泻在地的长发和赤裸上身的痕迹更是让他看起来近乎妖孽。
「阿南,这些都是那夜你留在我身上的,我一刻也不想忘记。我请最好的刺青师傅纹在了身上。细针扎进我身体的时候像有虫蚁在啃噬,此后你再无音信的所有日子,那样的痛就钻进了我心里,直到我又找到了你。」岑苏伏在我膝头,梦呓一样说。
还记得五年前的春日,大化的帝姬我,终于得登大宝。
林家平民发迹得来的皇位,传至如今,已经是第五个皇帝。
皇爷爷身体羸弱,子嗣单薄,除了没长到弱冠之年的两个儿子,就只剩下我的父亲贤王一个。
父亲最喜欢穿一身青衫,敦秀儒雅,却对政事一窍不通,唯独喜爱制瓷。如果没生在皇家,他会是天下间一流的制瓷匠人。
本以为终是要从宗室子里挑出个孩子,但我的表现实在是太过亮眼,缠绵病榻的皇爷爷力排众议,一手将女儿身的我扶上皇位。
直至今日,不论那病令我的记忆变得多百转千回,皇爷爷薨毙前看我的神情依旧一次一次不停地出现在我梦中。
皇爷爷告诉我,大化积弱,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只有交在我手中,他才放心。
那样的神情我见过两次,另一次是从小将我养大的老师。
老师名满天下已经三十年,当世鸿儒。对我视如己出,可却也是朝中反对我登基最为激烈的人。
即使后来我已坐上龙椅,老头依旧固执地称我为「殿下」
我登基的第二年,淮左大疫。老师不顾劝阻,坚持前往赈灾,虽然我知道他去是最好的选择,但那时的老师,已经七十二岁有余。
我跪在榻前,送走了两个世上我最敬重的人。
「陛下。」老师第一次那样称呼我,而我也在十九岁最后一次哭得像一个孩子一样。
他抬起枯槁的手:「今后务必,收余恨、敛嗔痴,行王道、不可行霸道……」
这世上有太多情谊要朕背负,岑苏,你不该让我选。
4
我慢慢抚上他身上的爱痕刺青,岑苏将我抱上床榻,钻进我的怀里,双手紧紧锁住我的腰身,嗅着我颈间的气息,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安抚,沉沉睡去。
越来越冷的夜里,我的手几次攀上他温热跳动的脖颈,目光却紧紧注视着他阖上的双眼。
黎明前夕,我将玉枕下的信纸抽出来轻轻揉成团吃下去,昏睡过去前最后一个决定是以后用甜味儿墨汁写信。
岑苏的睫毛微颤,东升的第一束阳光打进他意味不明的眼底。
自我答应做岑苏的皇后起,被天下文人指着鼻子骂的对象就从岑苏这个戎族杂种换成了我。
前朝的末代皇帝成了本朝的开国皇后,千古笑话。
我以为我不在乎,直到孟坞在我面前触柱。
大典当日,万千钟鼓齐鸣。
由一百绣娘赶制而成的凤袍华美异常,灿烂之光可与太阳比肩。
清早起床时我不加闪躲的任岑苏在我额间印下一吻,是以他在大典上也堂而皇之地牵起了我的手。
许多老臣的目光落在我们相交的手上,脸色不易察觉地迅速灰败下去。
岑苏的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
在我们登上丹陛最高处时,百官之中忽然跑出一个绯袍人影,他向着我高声大骂
「林观南!你认贼作父、不知廉耻!怎么对得起先皇和贤王?又怎么对得起老师!?你背弃天下人,你活该受千古唾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