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什么都简陋，唯有夜空宛若天神赐予的最好礼物。
繁星点点，一望无云，清冷的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晚风一吹，说不上名字来的大树小树瑟瑟作响。
他双手插着兜，缓慢往院子里走。
旅社的院子很大，有竹亭，也有藤编的秋千，他本打算到竹亭下坐一会儿，刚往前走两步，眼前忽然多出一道人影来。
那是道消瘦又单薄的背影。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姜苒的头发长长了许多，原本也许在肩膀处，或是再往下点，现在却已经坠到腰间。
她的发质很好，墨色长发柔顺到散发着光润，像滚滚流淌的墨池，乌泱泱的黑，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就没有这么一头漂亮的长发。
小女孩的头发就像她干瘦又贫瘠的身材，干枯到发黄，像是冬天的野草，也像是田间成熟的水稻。
他站在这片夜空下，恍惚想起，幼时的某天，月色也像今晚这般明亮，驼背的老人弯着腰在田间忙碌。
豆芽菜似的小姑娘鬼鬼祟祟又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掏出一束‘珍宝’，那是尚未熟透的水稻，泛着跟她发色一样的黄。
小女孩熟练地拿着稻子在火上烤。
很快，传来浓郁的稻香。
也许并不怎么好吃，粗糙又坚硬，却是他回顾过去二十多年来最深刻的记忆。
还有那时的——
“早春播下一粒种，夏秋收获万颗粮……”
歌谣？
歌谣！
意识到什么的厉烨霆瞳孔骤然一颤，陡地快步向前走去，靠近那背影时垂在身侧两边的双手都在抖。
他情不自禁地用力，死死地抓着面前人的肩膀，强硬地将她转过来。
“是你？”
看到眼前这张脸时，厉烨霆眼神变得黯淡，松开手自嘲地笑，“也对，怎么可能这么巧，大概还是环境太熟悉，造成错觉了吧？”
他之前和那位神医就是在拥有这么干净夜空的地方生活的。
他被接走的时候太突然，什么都没记住，唯一记得就是那个地方是山城，所以当姜苒提出要回老家，并且老家就在山城时，他才下定决心跟过来。
还剩半年。
厉烨霆想在这半年内找到过去。
他疲倦地闭了闭眼，复而又睁开，面色不善地倒打一耙，“这么晚了不休息在这个地方做什么？还有大半夜的唱什么歌？”
“太安静了，”姜苒仰头看着天，月色洒在她脸上，又朦胧，像夜间的精灵，她淡淡地说，“睡不着。”
习惯了城市的喧嚣，再次回到宁静的山村，她还有些恍惚，好似半只脚还踩在梦里，迟迟没有回到现实。
山城有着她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
也许就在这里离开也不错。
她贪婪地张开双手陶醉呼吸着那无比清新的空气，“真美。”
要说这世上，为数不多能够让她有所眷恋的也不过于就是这里。
厉烨霆忽然问，“你是不是瘦了？”
姜苒放下手转头朝他看去，“为什么这么说？”
厉烨霆与她并肩站着，也学着她刚才的模样仰头望天，“没什么，就是感觉你刚才差点要被风给吹走了。”
“哦。”姜苒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厉烨霆继续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刚才那首歌是谁教你的？”
姜苒说，“外婆。”
这是外婆唯一教会她的歌。
这么巧？
厉烨霆有些意外，双眼深邃地看着她，“我认识的一个人也会唱这首歌，并且也是她外婆教的。”
姜苒心中微微触动，表面上却是风平浪静，“这首歌满普遍的。”
确实。
这首歌是很普遍，光是在山城的那段时间，他就听不少人唱过。
但还是不一样。
她的声音会让他回到过去。
这是为什么？
厉烨霆想不明白，他有些头疼地蹙眉，熟练地从口袋掏出一盒药来，数不清往手中倒了多少粒，手一抬，全咽了下去。
姜苒下意识地看向他。
厉烨霆收起药盒，“看什么？”
姜苒摇头。
乡下的天亮得很早，不过才五六点，外面的天就全都亮了，清晨的空气实在美妙，仿佛所有的疲倦都可以消失在眼前的风景中。
顾贝贝陶醉地说，“这就是人间仙境吧？”
旅社建在半山腰上，站在露台往下看，仿佛踩在云端，是密密麻麻的白雾，零星能够看到几丛绿油油的树顶。
姜苒让旅社的老板帮他们订了车。
早饭很简陋，却又格外美味新鲜，正是吃菌的时候，热乎乎的蘑菇汤简直能鲜掉舌头，厉老爷子不由感叹，“当喝到这碗汤时之前受的苦顿时都值了。”
挑剔的厉烨霆也勉为其难地多吃了一晚。
需要走山路，普通的车不好走，来接人的是轰隆隆响个不停跟拖拉机似的敞篷皮卡，车斗里井然有条地摆了好几张椅子。
看到那还没有自己脚腕高的板凳，厉烨霆的脸顿时又黑了，他转眸去瞪姜苒。
被瞪的姜苒浑然未觉，她正在安排位置，厉老爷子和管家都年纪大了，肯定不适合坐车斗，医生又需要随身守着，他们三个肯定得坐前面。
至于其他人的归属自然只有车斗。
厉烨霆人高腿长的，腿一伸人就跨了进去，车斗里还有昨晚没有晾干的雨水，他不小心，一脚踩进水坑里。
顿时，整双鞋都湿透了。
他面若冷霜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
姜苒叹气，拿出手帕将手边的板凳擦干净，又在上面垫了张帕子才递过去，“将就坐吧，至于鞋子得回去才能解决。”
厉烨霆臭着脸接过，一双长腿艰难地屈在身前，冷冷地问到，“什么时候能到？”
姜苒去问了下。
她会说家乡话，软软糯糯的，像刚蒸好的糯米皮包子，这个声音，他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
厉烨霆抬头朝她看去。
恰好这时，姜苒转身说，“要五个半小时。”
“什么？”顿时，厉烨霆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多久？”
姜苒重复，“五个半小时。”
“所以，这是打算让我在这种地方，以这幅姿态坚持五个多小时？”厉烨霆的脸已经僵硬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
姜苒认真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