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把招租帖在账号上置顶后，陆陆续续有了一些来询问的人。而我则从打开张德厚的电脑那一刻，不知不觉地潜进了他的内心世界。
电脑上有个叫记事簿的软件像一个错综复杂的大楼，储藏着这个人的平生。其中有一个叫“操盘笔记”的文件 ，大部分内容我都看不懂，但大概明白了一个事实，他在社交媒体上所谓“独立开发工程师”的身份其实是用人工智能构建出来的，而他原本做什么，我到最后也没弄清楚。其实这也不重要，因为在另一个叫“情绪日记”的笔记中，我了解到原来人与人的相似性要大于差异性。
他说自己在被公司像处理垃圾一样清除出去时，才猛然醒悟，人生中最有活力的时间段，几乎都贡献给了工作。最后得到的不过就是一套房子和没有还清的债务。
他说：“我把自己卖给了魔鬼。当我还清所有房贷，看着为数不多的存款，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说他想休息，但因为没有退路和选择，认为自己并没有休息的资格。怪原生家庭有什么用呢？父母已经尽了最大的力气供他读书，让他从小地方走到大城市。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成了和父母不一样的、难以沟通的陌生人。他们等着他去照顾和问候，可是谁来问候一直以来因不敢松懈而疲惫至极的自己？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凭借一个理科生的自觉，相信科技进步会让人们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一头扎进一家科技公司。十几年过去，他发现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好的生活了。而这时，自己已经像一节用坏的废电池，被社会抛弃了。
人们说他是吃到了互联网红利的那代人，是幸运的。他问道：“可这幸运为何如此苦涩？” 他认为不管多好的技术，只要投入社会游戏，竞争和伤害永远存在。“这是进步的代价”，最终所有参与游戏的人都会异化成丑陋的东西。他说他绝不要再为这种吸血的游戏增添一份力气。
他写道：“至少我还有结束生命的权利。”
当我看到他在日记中设想，如果当初留在家乡，是否就能过一种有尊严的生活时， 我多想亲口告诉他：不会。
他计划明年卖掉这套房子，彻底离开这里，去一个宜居的小城市躺平。至于说为什么是明年，他说他可能还需要再多点决心，或者一个契机。比如房价稍微回暖，比如再赚点钱…… 你知道，再后来，事情就这样出了差错。
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他对这个世界的失望，我和乐乐也负有一定的责任。如果在他倒地后，我立刻打急救电话、立刻跑出去求救，事情是不是就会是另一番样子？
可是“打急救电话”和“求救”这两样事，根本从未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又怎么能在那样的时刻，做出自己未知的举动来？那如果给他送餐的，是另一个外卖员呢？是不是就不会这样？我不知道。
我原本想把日记给乐乐看，但她一直忙着和咨询租房的人聊天。终于在聊了五个后，有了一个想看的。
那天晚上八点，一个年轻的女孩出现在了客厅。
乐乐带她把房子参观了一番，告诉她公共空间的卫生自己会定期打扫，厨房的家电和餐具么，女孩要是想做饭可以随便用。那女孩肩上挎着大大的电脑包，佝偻着身体面无表情，只用鼻子轻轻“嗯”了一声。继续游走查探。走到壁炉边时，她伸手摸了摸壁炉边沿的砖头，好像在摸衣服的布料。
“好大的壁炉啊。” 她说。
我和乐乐没有出声，等她的下一句。
接着她又问：“ 冬天可以在这儿烤红薯吗？”
乐乐回：“可以啊，什么都可以烤。”
女孩仍旧没有表情，木然地点了点头后离开了壁炉。她又把头探到我们的主卧，看了一圈。“ 你们俩都居家办公吗？”
乐乐说是的，但平时不太出来，除了做饭的时候在厨房忙一阵子。“应该不会打扰到你。”
从卫生间出来后，她又问：“可以养猫吗？”
“可以。我以前也养过一只。”
女孩的眼睛稍微亮了一下，“还在吗？”
“死了。”
“啊？”女孩一脸愕然，“好可怜，你一定很难过吧？”
“现在想起还是会有点。”
女孩安慰道：“没事，她只是回喵星去了，说不定比在这更快乐。” 这时，女孩的话稍微多了一点。说羡慕我们可以居家办公，她要是我们，早就离开这里了。
乐乐回了几句后，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进来？”
“两三天后吧。”
女孩离开前，说她还要再看两个，晚上会给确定的答案。最后，她给一直站在一旁，听她们讲话的我，说了抱歉打扰，才转身出门。
乐乐肉眼可见地开心了起来。她说她喜欢这个女孩，她觉得女孩的意向挺高的。
只是我又想起了张德厚的日记。因为女孩肩膀上大大的电脑包、和她年轻但佝偻着的身体、以及像被抽干了的枯黄的脸，不由想起日记中写的“一块用坏的废电池”。继而又想到了老家那些成绩总是很好，听说最后都去大城市读书工作的女同学和男同学们稚嫩而坚定的脸。我曾以为，他们对于世界、对于人生，要比我这样的人多知道一些，以为他们走上了和我不一样的人生道路，肯定在过和我不一样的生活。只是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们同样都在渴望过上稳定的、有尊严的生活。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原来并没有被世界抛弃，而是和所有人在一起。
乐乐一晚上都很开心，好像那女孩的出现改变了什么。我明白，那是一种觉得自己好像活在人群当中的感觉。以至于当临睡前收到女孩决定不租的消息时，一种巨大的一脚踩空般的失落感席卷了她。
“她有说不租的原因吗？”我问。
“没有，只说决定租另外一间。”
“可能那间房对她来说性价比更高。没事，接着找下一位就行了，总会找到的。”
为了让她情绪好点，我提议我们看部电影再睡。
她说：“好啊，你来找。”
我在手机上找到了一个美国科幻片，但是网页很卡，我俩把后背靠在床头架上等。
乐乐问：“ 你说她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应该不会吧。”
我看着网页上的小光圈一直在转，点击了重新加载。
乐乐双手抱着胸，脸色凝重，“她在壁炉边站了好久，你记得吗？”
“那里什么都没有。尸体都烧成了灰，烧不掉的骨头分开和排骨装在一起扔掉了。她能看出什么呢？”
“我们去看看？”
我于是放下手机和乐乐出去，蹲在壁炉边上看了一圈。没看到任何不一样的地方，又回到卧室。这时，网页终于加载出来了。
“你记不记得，她问了养猫的事？”
“记得，没什么不对劲的。开始了。” 我提醒她。
乐乐盯着屏幕看了两分钟，又开始说话，“ 她听到猫死了时，那个表情很奇怪。”
我努力回想，想到了女孩惊讶的表情，和她问“你一定很难过吧”时的语气。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对养猫的人来说，听到猫死了，反应很正常吧。而且她还安慰你了。”
“她朝我们卧室看了一眼。”
“卧室也没什么啊。” 电影的开头节奏缓慢，有点难以进入。
“万一，她看到了，但我们自己没注意到呢？”
乐乐已经完全不看电影了。我觉得，她只是被失望带来的负面情绪影响了。
“那万一，人家只是不想和居家办公的人一起住呢？你记得吗？她问了这一点。”
乐乐听出了我的不耐烦，没再说话。
我再次提醒她看电影。这时，电影中的一个角色对主角说：“ 你以为，你还能回到以前的生活吗？” 主角被这话点醒，眼中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接着镜头转换，电影节奏终于变快了。
这句台词像一根凭空掉下来的针，刺破了空气中一直存在的，对我和乐乐来说，其实心照不宣的一层东西。
两人显然都已经对电影失去了兴趣。因为我们的目光在手机屏幕上相遇了。她吸了一口气，但没有吐出来，轻轻把头向后昂去，不再看屏幕。“我觉得我们现在有点可笑。”
我仍然假装在看电影，用力地想要进入电影情节，但就是进不去。
她接着说：“ 我们回不到正常生活了，刘浩。” 语气非常严肃。
我捏住了她的一只手，“ 可以的。”
她没有把手抽回，“ 我当初以为是可以的。我以为，因为遇见了你，我的生活才好了起来，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和你在一起。怎么样都可以。只是我好像高估了自己。这样说虽然很无耻，但想过正常生活又有什么错？”
我转头看她，试图让她看我的眼睛，“找到租客，有了稳定的收入，继续现在的生活就好了。”
她仰着头，没有回应我。
我忽然有点失望，放开了她的手，语气也变得有点硬，“你说的那种正常生活，到底有什么好的？”
她眼睛仍旧看着虚空。“我才二十几岁，这样的生活不能过一辈子吧。”
我环视了一周，崭新的白色衣柜和墙融为一体，暖黄色的床头灯衬得室内很温馨，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一条河环绕着小区，路灯映照在水面上如碎钻般耀眼。想到我以前住的地方，我提醒她，“你在当博主啊！”
“那不是我。” 乐乐的话中听不出任何语气，温柔得不像是她。让我害怕。
“那你什么意思？” 我说。其实心里已经隐隐约约猜到她想说什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不知道。”
我转头去看她，看见一颗眼泪从眼角滚了出来。心里立刻明白了。甚至，已经想象到了她离开我以后的情景，差点也哭了出来。
“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我不能再自我欺骗了。我不是抱怨你，只是一切都停滞了。上不了班，开不了店，遇到任何人都要疑神疑鬼。这样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我假装没有听懂她的话，仍旧问道：“什么意思？”
“我不想再过这种生活了。”
“你想分手是吗？”
“你恨我吧，骂我打我都可以。”
这时电影快要进入高潮，背景音乐陡然变得激昂，营造出一股紧张的氛围。
“我不恨你。” 我说，“ 也不会打你。” 我心想，事情还是回到了它该有的样子：陷入麻烦中，无法抽身。
“可是你又能去哪儿？” 其实我想说的是，所有事都可以两个人一起做啊。一个人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又哪里好过两个人一起？
“我会重新找烧烤店上班。可能过几年也会回老家开个小店。” 说到这儿，她忽然哭了起来，“如果没遇到这事该有多好。” 她侧身过来抱住了我，我没生气，但已找不到回抱她的理由，任由她哭了好一会儿。我问她打算什么时候走，她说明天。有一阵她好像说她不走了，看我丝毫没有反应，又失望地哭了起来。我能有什么反应呢？任何人都有离开的自由。挽留一点用都没有。就让事情朝着原本的方向发展吧。
电影终于结束了，我甚至都不知道它讲的是什么故事。我把手机拿去客厅充电，再回到卧室时，乐乐已经假装入睡。她用胳膊环抱着自己，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脸。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给小吴发了信息，约了见面的时间。他说他们九点半上班，我说我十点到门店。发完信息，我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煮了两个鸡蛋、两个玉米，分别吃掉一个，戴上眼镜出了门。
天气阴沉，看起来要下雨。走到楼下，我又返回去拿了雨伞，顺便把积了一段时间的纸皮，带去给楼下的阿婆。阿婆不在，房门紧锁着。我只好照旧放在门口。此时正是上班的早高峰，上班族们从小区走出来，往地铁站赶去，像蟑螂从洞里爬出来一样，给人一种数量上的压迫感。我夹在他们中间，心态也多了几分匆忙，不自觉地迈大步子。空气流动了起来，风把我的身体吹成了和路边行道树一样的弧度，街边的小吃店开着灯，让人分不清是早晨还是傍晚。道路中间，机动车和自行车有序行驶着。车上的人们赶着去他们的目的地，开始新的一天。我觉得自己和他们是一样的。
其实昨晚回到卧室后，我没有上床睡觉，而是又回到了客厅。看手机直到天亮。手机里跳出来的，一个又一个十几秒的视频，将我的注意力全部占据了，使我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一个人住在这里会怎么样。
首先我不会做饭，不是说厨艺不佳，而是一个人待着好像就没有好好吃饭的动力——买菜、洗菜、切菜、炒菜，花十几分钟吃完，又洗干净放回原位。如果没有另外的人，这些琐碎的动作将变得沉重，更会凸显一个人生活的孤寂和心酸。我也不会运营自媒体，和陌生人同住更是难以想象。
不知为什么，我脑中开始构想德厚一个人生活的画面：起床叫外卖、吃外卖、趴在电脑前工作、上床睡觉……像固定的程序一样，日复一日地进行着。想象着他的一系列动作，好像给我带来了一些勇气。既然他可以，那么我又有什么不行？我再次打开了他的笔记本电脑，好像可以挖掘出更多勇气。只是，浏览了好一会儿，却只有之前看过的一句话徘徊在脑中："明年我就卖掉房子，彻底离开这里。" 有一瞬间，我整个人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一下子变得清醒起来。心里升起一个崭新的念头："我来带你离开这里吧。我会学习人工智能，继续构建我们共同的身份，把它当成一份事业来经营。" 这样想的时候，我好像又不是一个人了。甚至我将永远不会是一个人了。泪水不由漫上了眼珠子。
有了目标，我的行动变得迅速、雷厉风行，好像又变回了以前做骑手的时候。我想，如果在乐乐离开前，和小吴确定房子可以卖掉，说不定她就不会走了，那么我们三个就可以一起离开。
我知道，这个计划漏洞百出。万一小吴说卖房子需要我没有的证件呢？万一在卖的过程中，被人发现其实我不是房子主人呢？万一即使房子卖掉，但乐乐根本不愿意跟我一起离开呢？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我的生活都将变得无法想象。但我现在不想思考这些。我想让脑子放空，好在即将到来的具体困难面前，冷静应对。这一刻，德厚写在日记中的一句话，出现在我脑中："不管命运把你投掷到什么地方，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并为此展开战斗。"
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一个人的运气，可能从一出生就没那么好，他要面对的困难要比别人难得多、多得多。但如果以不后退的姿势去面对，他仍然是一个勇敢的人。
走到十字路口时，天空下起了雨。骑电瓶车的人，从后备箱里拿出雨衣披在身上；骑自行车的人，在等着绿灯变亮时冲进雨中，希望在全身还没淋透前到达目的地。我庆幸自己出门时带了伞，雨伞将我的身体罩在一方安全的小天地里。
雨势渐大，街道变得昏暗，路灯亮了起来。小吴打电话问我，到哪儿了？我说就在马路对面。他问带伞了吗，需要他去接吗？我说带了。
灯变绿了，我跟着人流往前走。小吴所在的门店越来越清晰了。我能看见里面亮着暖黄色的灯，在天昏地暗的下雨天，像是一个温暖的歇脚地。小吴推开门，探出头来，把我手中的雨伞接过放在门口的架子上。他旁边站着另外一个略胖的，中等个头的男人，没有穿西装。小吴介绍说，对方是他领导。男人上来跟我握手。我在捏住他手的时候，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感觉自己被人注视、揣摩，就像我注视和揣摩有钱人一样。一个想要卖房的男人，有什么好揣摩的呢？唯一会被揣摩的地方只有他到底想卖还是不想卖。我不自觉挺直了脊背，想把手抽回，去扶一下因淋雨而滑落鼻梁的眼镜。但我发现，怎么抽都抽不回来了。
法官大人，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就没什么好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