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青月信中提及，假扮牧雪落的人离开花都时，有数位官员前来送行。
当然，大部分都是自己人，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三人：奉常昭画、御史仇花娘还有吴靖。信的结尾，丞相告诉牧雪落在外一切从权，全有她自己做主，不用考虑花都的情况。
并嘱咐她注意身体，万不可过于劳累。还要增加护卫，安全之事不可轻忽。
牧雪落烧毁信件后，心中暗暗思忖。花都局势必然又开始紧张了，不然丞相不会特地说起安全问题。
另外就是自己的行程。
如果说那三人里有人将自己替身的事情泄露出去，她首先想到的是昭画。
而这个想法让她心惊。
如果说昭画与她作对的原因，除了靳羲那可笑的使命，再无其他。
但是，她爱着他，便不会质疑他的选择。
既然他坚定他的命数，那便由着他。谁都有自己最为坚持的东西。
他们想要平衡，无非是让自己一方和慕容枫一方无输无赢。
只是，泄露自己的行程给东洛，对慕容枫一方有什么好处呢？
假如自己查出了谎报灾情之事，东洛郡守必然难辞其咎。但慕容长缨毕竟是慕容氏族的人，慕容枫怎么可能治他大罪。
这种不会伤筋动骨的事情，值得昭画行动吗？
她怀疑她，却又想不出怀疑的理由。
又过了五天，第二个消息回来了。
竟然不是荆迟、不是曾昱书，而是郭辽。
他一路奔回，跑死了三匹马。
直到他面见了牧雪落，眼中还是有着无法抑制的惊骇。
“大人，你猜的都对。”郭辽道。
牧雪落心中一凛。看了看顾韦泷。
顾韦泷的神情也严肃起来。
牧雪落在这几天已经对他说了她的猜测。
从邑国的水灾时间来看，明显不符合自然规律。
雨量集中的七八月，亦即初夏或春季河流解冻时才是河流的正常汛期。另外，就算还有其他，也是三月份的凌汛。
是冰在上游先行解冻，浮冰顺水流而下，而下游尚未解冻，这就会造成浮冰堵塞，引起水位上涨。
而牧雪落仔细回想过，从遇到红姐开始，她就知晓了邑国的水灾。红姐说的时间是初春十分，而后这半年里邑国大大小小的水灾无数次。
对于一个野外的探险家，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凌河上游绝不是自然泄水。
到了东洛之后，她发现了赈粮之事，这才把两件事情联想了起来，所以让郭辽前去打探。
私自筑堤蓄洪，这绝对是弥天大罪。需知凌河的下游可不仅仅有邑国，如果筑堤之人能掌握泄洪的方向，那么，整个祯国就如同一株等待暴雨的小苗，死生无法自己掌握。而花都，则首当其冲，暴露在刀刃之前。
牧雪落越想越焦躁。
从慕容枫对邑国势在必得的态度来看，这件事跟他一定有关系。
想到这里，牧雪落一阵心惊，连忙道：“说详细些。”
郭辽舔了舔干干的嘴唇说道：“我起初还没怎么相信，但当我走到北部那片荒野的时候，我发现了许多的官兵。人数众多，就跟大人说的一样。”
“我只好潜到远处的一座小山上，仗着衣服和泥土枯草一样颜色，寻了个地方看过去。真的太惊人了。”他忍不住瞪大了眼，似乎回想起了当时的见闻。
“那里有个十分巨大的水坝，出水口却不是向着下游，而是横着向西。在它旁边跟凌河水连通的是一座大湖，那湖的规模极大，我甚至差点望不到边。”
“我能肯定，那湖绝对不是原来就有的，我怀疑他们是在冬天烧火化冰后挖掘而成的，再利用凌河涨水的时候蓄水。那水坝十分奇特，往湖中蓄水和向下游流水互不干扰。但我能看出，只要将水坝上的出水口封住一天，再毁坏水坝的一面，那泻下的洪流决定能让凌河暴乱。”郭辽激动非常，说得飞快。
牧雪落的心也在砰砰跳。与顾韦泷互看了一眼。
水坝在上游，借着地势和水势，那洪流足以湮灭万千生灵。在它下游不到五十里，就是邑国城池，他们只需要将本国内的堤岸加高，就能避免过大的损失，从而让邑国兵马城池尽没。
“我看到之后，真怕没有命回来告诉大人。”郭辽道，“我真怕在最后关头露了形迹，所幸没被发现，这才一路疾奔回来。”
“你辛苦了，快去歇歇吧。”牧雪落道。
“可是，大人……”郭辽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况，只是盯着牧雪落。
牧雪落摇了摇头，道：“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不过，丞相说过，物有自然，事有合离。有近而不可见，有远而可知。近而不可见者，不察其辞也；远而可知者，反往以验来也。”
郭辽不解道：“大人说的什么意思。”
顾韦泷出声道：“大人是说，虽然我们现在还摸不清他们的确切心思，但至少我们可以从长远考虑，先避免可能的损失。毕竟事出多有因，大致推断出他们可能会做的事情，先加以防范。”
牧雪落点头，说道：“你歇上半日即出发回花都，告诉丞相，尽量将花都的民众向西迁。而且，此事必须低调隐秘，不可大张旗鼓。我怕打草惊蛇反倒让他们破釜沉舟。”
“你是怕慕容枫以此要挟，图谋篡逆？”顾韦泷道。
郭辽倒抽一口冷气，直说不出话来。
牧雪落沉吟，说道：“从他这些年的做法来看，我并不认为他会走这一步。但可能是我太过挂心，反而当局者迷。我直觉这水坝之事就是慕容枫的手笔，不然，他怎会如此热衷于邑国的战事。打打停停，每次水灾来前他都已经回到花都，而后借着邑国水灾末期，国力疲敝攻过去。”
“如果说之前我只是有疑惑，那现在知道水坝之事，我已经能够确定这是他的作为了。”牧雪落斩钉截铁道。
顾韦泷沉默，起身踱步。
郭辽看看牧雪落，再看看顾先生。两人谁都不再说话，让他抓心挠肝地难受。
“我这就出发去告诉丞相，我实在等不下去了。”突然，他站起了身，猛地推门走了出去。
郭辽走后，室内静默了好一会儿。
“先下手发兵去剿？”牧雪落突然抬头道。
顾韦泷摇头：“东洛的几十万大军不是摆设，我们的兵不可能突破到后方。”
牧雪落皱眉，这么简单的事情她竟然都忽略了，看来此时自己心境不稳。
“韦泷，陪我出去走走吧。”她站起了身。
顾韦泷一愣，连忙当先去开门。
两人离开客栈，顺着街市向城外方向走去。
空气极冷，人们说话时都会呵出白气。
牧雪落紧了紧毛披风，对顾韦泷道：“这里的冬天真冷，你从前不觉得吗？”
顾韦泷闻言笑了笑：“我那时在方州城出生长大，没有感受过南地的冬日，又怎会知晓此处天冷呢？”
牧雪落失笑，是啊。没有见过其他的东西时，就会把自己拥有的那些当成是自然而然的，根本不会去评价什么。
就像自己没有遇见靳羲之前，从来不知道他那样的性格会吸引自己。在他离开后，自己竟要拼命思索案情才能得一夕安寝。
想到靳羲，她神情又是一黯。
顾韦泷察觉到她的变化，走前几步，跟一个老伯买了串冰糖葫芦。
他将冰糖葫芦递给牧雪落，说道：“大人来尝尝这个，这是我们东洛独有的小吃。”
牧雪落一怔，失笑。
她接过糖葫芦咬了一颗，入口冰冰的，而后是甜中带着酸。
她又将糖葫芦递给顾韦泷，说道：“韦泷你也吃一个吧。”
顾韦泷一顿，才伸手去接。
他接过竹签时，右手小指划过她的手，暖暖的，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连让我吃东西的时候都叫我大人，怎么听都不习惯。”牧雪落继续向前走着，说道，“以后你还是叫我名字吧。”
顾韦泷刚要拒绝，却突然犹豫了。
不知是不是嘴里的糖葫芦太过酸了，他竟觉得眼睛热热的。
牧雪落穿着素色的轻裘，一袭披风丝毫掩盖不了体态的婀娜。顾韦泷依旧一身青衣。两人一同走在街上，无论怎么看都是才子佳人，和谐镌美。
而这一幅景象落在街角的另一人眼里，偏偏让他很不是滋味。
这人高高瘦瘦，眉目清朗，正是凌白。
他将靳羲护送回到族中，看着他帮助族长夺权，削弱二长老的势力权柄。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但是，他每每看到少主失去神采的双眼，心就不自觉地收紧。
族长答应靳羲，一旦二长老大势已去，就让他去圣泉边盥洗恢复祝祷之力。在这之前，不许任何人泄露他已经服过族中秘药。
靳羲隐隐明白，父亲此举，并不是单纯想让他回族中帮他夺权。他想退位了，想让自己接替下他的担子。
但是，现在的自己，有资格做一族之长吗？
伏若族承的天命，即是维护命数，大至一朝一代，小至一家一民。谁都不能违背命运的选择。
所有的命运，都藏在天书的卜占之中，任是谁都不可更改。
只是，自己的心已经有所动摇，他早就感觉到了。
当他看到牧雪落对姚青月、为皇甫绮羽倾力相助时，他的心在不知不觉中变化。
他甚至觉得，能看到她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就会替她快乐。只要她好，便好。
在他眼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是那个所谓的“异数”了。
她是雪落。
会对他闹脾气、对他笑、为他伤神的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