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卫尉看到信上所提地址后,就知道这封信不是单纯的告密,而是雪落姑娘的请求。在那岳平说要去找廷尉寺的姚左平后,他更是确定了这种想法。他们的理由正当无比,却不知道早就被人家姑娘暗暗破解了。
既然雪落姑娘要阻止他们请她去廷尉寺,那就必定有她的原因。她曾经相助自己脱身,自己理应报答。而且这巡视花都之事,他武库署本来就有责任。
另外从私心来说,他不愿欠一个小姑娘这么大的人情。自己早年是血战沙场的将军,后又统领禁军,堂堂卫尉,当真承不得一个小姑娘的情。
这件事一直压在他心里,甚至超过了对她的感激之情。现在她有事求他,正合了自己的意。这点沉重的心思总算悄然而释。
程卫尉把信纸塞回口袋,挥手道:“继续巡视。”
“是”一队队侍卫排列而行,好不壮观。
奉常寺内,昭画坐在上首,脸上换了另一幅神色。不再是和缓友好,而是威势凛凛。
“后院也有侍卫守着?”她问。
“是”回答的人正是岳平。
“你说他们像是故意捉拿你?”昭画继续问。
岳平点头,面上带忧,不再是门外那个怯懦的小吏模样。整个奉常寺已经几乎被围了起来,这绝对不是偶然。他才不相信刺客的那一套说辞,他只是不清楚这程卫尉怎么会突然和他们过不去。现在消息传不出去,影响长老的大事可不妙。
昭画沉吟片刻,挥手让岳平退下。
不一会儿,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奉常寺院内,飞出一只小鸟。鸟儿羽毛翠绿,极为可爱。
摘星楼六层,此时靳羲已经下楼而去,只有凌白在窗前端坐。
他一抬手,鸟儿不偏不倚正落在他腕上。他拆出信纸,读过之后立时大惊。他起身紧皱着眉头来回踱步。怎么可能?竟然被她躲了过去!
左左右右走了快一刻钟,突然,他取下墙上的佩剑,翻身跃出摘星楼。现在不得不用最后的一招,把人带走。
四层的靳羲看到黑影一闪而过,淡淡笑了。头脑里突然出现牧雪落在山间戏水的那一幕,溅起的水花晶莹剔透,闪着他的双眼。她,当真不是普通的女子。使得昭画都功败垂成。
凌白回来得那么快,况且他一向对父亲忠心耿耿,靳羲心里早已知道他并未去阻止昭画。但他没有另外派人前去,因为他想看看,她那么决然地拒绝自己后会怎样做。是低首服从,还是悍然反抗。
刚刚严词拒绝,却马上就俯首认输,这种事,她不会做。
但是,你反抗得越激烈、越顺意,到最后你发现自己一直在命运的计算中时,那绝望便越深刻。
靳羲原本存着怜惜之情,现在却发现她没有给他观赏的权利。她没有服从,更没有反抗,而是让她的对手无计可施。
他站起身,踱步到后窗。凌白黑色的影子一闪而逝,若不是他目力极佳,根本注意不到。
凌白的心思很简单,既然不能明着把她留在花都,那就把她关起来。反正她不愿意帮着他们制衡女皇帝,还不如就此监禁终生,也免得她这个异数生了变化。
他快马加鞭,到了内城之后弃马步行。
他做暗卫出身,潜行的功夫很好,不一会儿就摸到了草堂后墙。
他站在墙外仔细感知,发现草堂中那三个功夫好手只有一个在,还是离他要下手的屋子最远的那个。
他心中暗道庆幸。要在高手环绕下不声不响掳走她还是太难了。如今只有一个人,他还有些希望。
他屏住呼吸,轻轻一跃,进入内墙。
他缓缓贴墙而行,将注意力全部放到那个高手身上,努力稀释自己的存在感。
从后墙到雪落屋子的几十米距离,他走得极为费力,汗水挂满额头。他甚至不敢踩到草枝、枯叶,生怕一点点异常的响动会引起那人的注意。
终于,他到了牧雪落屋子的后窗。
窗子未开,他却不敢从外动手破窗,那样势必惊动府内高手。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从怀中抽出一把小小的银匕,将刃上缠着的棉布一圈圈取下。他卷起左手衣袖,露出腕上黑色的刺青。右手持匕在上面轻轻一划,鲜血冒出,凝珠不散。
他将匕首收起,右手蘸了血液,两指并起,指尖朝上。凝神后,口中轻轻念道:守护伏若族的神啊,吾是伏若族族人,吾愿以吾之鲜血奉祭,愿神明赐灵。
念罢,他以全身之精力贯注左手,缓缓贴上窗棂。
一刹那,整个木窗悄然湮散,只剩木质的粉末随风飘洒,缓缓消失不见,屋子顿时开了一个毫无阻隔的洞口。
凌白的脸有些惨白,他晃了一晃。但他马上忍住眩晕感,一纵身跳进了窗子,轻轻落地。他打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点了雪落的哑穴,就可以静静地带她出去了。
但他从窗口下落开始感知屋内姑娘的位置时,他瞬间傻了眼。
屋内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
一路上他都只顾着府内的那个高手,丝毫没有想过其他的。
他懊恼又气愤,走到桌旁。
桌上有一张摊开的纸,上面写着三个字“我走了”。
凌白眼前突然闪现了那个姑娘如花的容颜,她笑着对自己说:“我走了,你白来了一趟。”他忍不住紧紧攥住了拳头。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后悔,低估了那个一直低眉顺目的女子。
他心情翻涌间,真气泄露,已经被尚在府内的邓息感知。
邓息笑着看向牧雪落的房屋,一道黑影从那里瞬间跃出草堂,带上了几分煞气。他摇了摇头,笑着自语:“雪落这次可是把人家气到了。”
此时的牧雪落,正和殷尚一起坐在舒服的马车里,商量着西镐的贿赂案。她估计着第二波的袭击必然已经到了,嘴角忍不住溢出了笑容。
想到那个让自己吃瘪的凌白此时正孤注一掷地去草堂抓自己,结果却发现自己早就不在了,会是什么模样呢。
她心中有感觉,这釜底抽薪之事必定是凌白自作主张,靳羲不会这么做的。利用昭画留住自己倒有可能是他。不过,他要自己留在花都,自己当然不能轻易如了他的愿。
殷尚见牧雪落展颜一笑,心中暗暗赞这姑娘当真丽质天成。他开口道:“大人可有何想法?”
牧雪落回过神,眨了眨眼才想起他们在商量案情,连忙说道:“我看这个苏长河买官也在情理之中。他是当地首富,想要权柄也属正常。所以郡守才判他有罪。但我总觉得经商到他这种程度,不至于把行贿的把柄留给别人抓住。毕竟我国对于贿赂罪惩罚极重。”
殷尚点头,说道:“一切证据都太过顺理成章,反倒让我生疑。”
牧雪落接道:“就是因为如此,这案子才会翻出来被御批。这案子,倒像是故意让人重新去查办一样。”
殷尚眼睛一亮,说道:“大人说得极是。一旦这次定案,无罪自然真相大白,若是有罪,则此人必受天下人唾弃,连西镐郡都要被非议淹没。”
牧雪落一听这话顿时有些恍然。没想到自己如此费尽心机跑来西镐,却有可能是被当了枪使。
哼。想打击西镐,不是右相还能有谁,他真是打得好算盘。自己是左相的人,要是这件案子被自己敲定,不仅左相的势力被打压,自己也会被责怪,甚至猜忌。
最重要的,能设这么一个局,这案子十有八九没冤枉这个苏长河。
想到这里,牧雪落有些气愤。
但转念一想,自己来此的目的主要是稳住西镐的郡守,其他实事求是就好,相信天下自有有识之士,不会随意被舆论煽动。
至于自己,她相信左相。那个愿意夸奖她也愿意责怪她的老人,总让她觉得亲近。
“我们认真查就好。”牧雪落坚定地说道。
殷尚淡笑点头。
两人比邓息提前一天到达西镐。不过他们并没去郡城,而是直接来到了案发的阮杜县。
阮杜县说起来是个很有意思的县城。大家都崇尚文士,尤其是清贫有才情的人被人推崇备至。
而同时,大家又崇拜经商发家之人,商人的地位也很高。这两种似乎是相反的人在这阮杜县却是是地位最高的人。
牧雪落一行人并没去府衙,因为涉案之人正是这阮杜县官,此时正在郡城大牢里关着。
派遣侍卫定好客舍,两人便轻装简从地来到了本地第二富商的家---胡家。
依照殷尚的说法,最了解自己的,一定是自己的敌人。这首富和次富,当然是针尖对麦芒,一路斗上来的。
牧雪落听了哈哈大笑,连说有道理。因为她觉得她现在最了解的人就是靳羲,他的每一句话表达了他哪样的心理,她都一清二楚。包括他的高高在上,掌控别人的意愿,她都太过熟悉了。
两人递上牧雪落廷尉寺姚左平的名号,很快就被胡家当家的胡守亲自请到内堂。
牧雪落一见之下颇有些诧异,这胡守自下颌开始有一道刀疤,直延到脖子,这是致命伤。这么一道疤痕本应使他的脸显得狰狞恐怖,但也可能是脸颊上刀疤不长,再加上这胡守常年带笑,反而使他看起来十分诚恳。让人生不出恶感。
胡守奉上香茶,笑得十分熟稔:“姚大人从花都来,喝的茶肯定都是佳品。不过大人们请尝尝这个。胡某不吹嘘,要是论起西镐的茶,我们阮杜认第二,没地方敢认第一。”他脸上自豪的神情让人觉得亲切非常。
牧雪落笑着喝了一口,果然茶香四溢,唇齿留香,不由赞道:“果然是好茶。”
殷尚不像牧雪落一样自然随意,而是谨慎地观察着胡守、留意他的言语行动。
胡守闻言面露喜色,开怀说道:“大人喜欢就好,一会儿给大人带去半斤。”
这时,殷尚淡淡开口道:“无功不受禄。再说,看胡兄对茶这般夸赞、珍惜,大人怎好夺人所爱。”
胡守听殷尚这么一说,连忙开口歉然道:“这位大人说的是,是我疏忽了。大人们来阮杜是查苏兄案子的,我还……真是不好意思了。胡某这就给两位大人赔个不是。”说完以茶代酒,一饮而尽。动作豪爽,毫不矫作。
牧雪落看到殷尚也略略点头,心道这胡守确实合适经商。他这样的性子,一定可以折服许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