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历一阵天旋地转，脑海中浑浑噩噩，仿佛度过了无数个漫长岁月似的，待脑子里再次被固有意识渐渐填满之时，神智方才彻底恢复清醒。
他拼命向前手舞足蹈，尝试挠抓某种东西，可无论再怎么拼尽全力，也无济于事，双眸紧闭，面容狰狞扭曲，似乎有头野兽对他血腥啃食撕咬，身体逐渐血肉模糊，无神倒地，嘴角汩汩吐血，又面临一次缓缓失去意识。
“别吃我，别吃我，我的肉很柴，不好吃。”他浑身冷汗直冒，已将衣服浸湿了个透彻，“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小馒头，小馒头，醒醒，快醒醒。”在他混乱不堪意识中，突兀之间，有道焦急声音由微弱渐变清晰，仿佛从亘古之中传来，突然闯入他脑海，“桃婆婆在这儿，在你身边照顾你，你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桃婆婆，你在哪儿？你人在哪儿？”他精神焦躁不安，急得原地团团乱转，独自一人蜷缩在暗无边际的阴冷角落里，孤单寂寥，又害怕得浑身瑟瑟发抖，随时会精神崩溃，“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我不想面对永久孤独寂寞，这种日子，我完全受不了，迟早会陷入癫狂的。”
黑暗中有道亮光闪耀而来，他整个人精神一震，感觉寻到了救命稻草，生命依托，因此毫不迟疑拔腿往前狂奔，哪怕疲劳得气喘吁吁，也从未停下脚步，甚至跑瘸跑废了，爬也要爬过去。
他欣喜若狂，因为，随着越跑越近，依稀可见，那是一道光明出口，这是唯一逃生机会，必将牢牢攥紧，绝不撒手放开。
最终，也不负期待，从出口逃了出来，璀璨强光令他完全无法睁眼，唯有抬起双手遮挡，等到逐渐适应，一颗心莫名随着静如止水，耳边回荡着熟悉响声，均乃儿时种种美好回忆，至今仍旧记忆犹新，从未忘却过点点滴滴。
“小馒头，你要乖乖的，乖乖听话，乖乖睡觉，别偷懒耍滑头哦！”那道女性声音又再次传来，这次不同于适才，语气颇为温柔亲切，不断用话语安慰感染，这股声音宛如世间最动听弦乐，听得孜孜不倦，又仿佛彻底身临其境，陶醉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乖，要乖，小馒头最乖了。”女性声音犹如润物细无声，流水潺潺，连绵不绝，宛如从九天仙祉扶摇之下，普度芸芸众生。
他彻底安静了，从噩梦中悠悠转醒，视线模糊不清，不过，很快便恢复清晰，入眼所及之处，有个吊扇悬挂于天花板，缓缓转动，驱赶炎热空气，使身体略感凉爽，不至于会被热得直流汗。
“小馒头，你醒啦？”一个老妇白发苍苍，满脸和蔼慈祥，也抬起手掌伸了过来。
“桃婆婆，我这是怎么了？”他精神虚弱，脸色苍白，讲话也有气无力的，不时剧烈咳嗽几声，脑子隐隐作痛，像是得了某种病，且病得不轻。
“你感染了风寒，早些时候打了支针，这会儿才刚刚睡醒。”老妇满脸慈爱，手掌触摸幼童额头，“还好，烧已经退了，等下子把药吃了，病才能好得更快些。”
“苦！！”他做出恶心呕吐举止来。
“正所谓良药苦口。”她轻弹了下对方小脑袋瓜子，佯装严肃道：“小孩子要学会乖乖听话，待你长大成年以后，才能做个真正有出息的人。”
“我要拯救世界。”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双手做出某部动画片经典动作来，“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光。”
“呵呵呵。”她被眼前此举成功逗乐了，笑得前俯后仰，“好好好，就让我们一起走向光的世界，好吗？”
“嗯嗯！”他一脸乖巧认真，闻言重重点头，觉得自己做了件极为自豪神圣之事。
“那好，咱乖乖把药吃了，等你风寒痊愈以后，桃婆婆会送个礼物给你。”老妇递来一杯白开水，以及一包药丸，见幼童迟疑不决，便朝身旁木桌努了努嘴，“这包药太苦了，桃婆婆知道你吞不下去，所以，便提前准备了几颗糖果，给你润润嗓子。”
“我现在就要吃。”他正欲伸手抓去。
“不行。”老妇眼疾手快，将几颗糖果飞快刮走，转而递去清水药丸，“先把药吃了，吃完我才把糖果给你。”
“好吧！”他瘪了瘪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递来之物，捏着鼻子一口吞咽药丸，然后赶紧喝下温水润润嗓子，直犯恶心呕吐，身体并打了个激灵。
“这药……太苦了。”他欲哭无泪。
“毕竟，良药苦口嘛！”老妇见状，才算彻底放下心来，遂连忙将糖果递去，“喏，快含在嘴里，解解苦。”
“嗯～”他赶紧掰开糖果皮，将之含入嘴中，清甜味道令其满脸露出陶醉享受，“真好吃。”
“真是个乖孩子。”老妇站起身来，临行前关切安慰再三，“好好躺下休息，桃婆婆晚些时候再来探望你。”
“嗯！”他立马乖乖躺下，并麻利盖好被褥，冲对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她见状莞尔一笑，之后俯身靠近过去，亲了口幼童额头，在对方欢喜目送下缓缓离去。
病房内仅剩幼童一人，他盯着天花板吊扇傻傻发呆，一言不发，瞧了许久，许是感到孤独无聊了，便准备掀开被褥，打开房门外出透透气。
楼道内人来人往，尽皆乃相熟之人，一一亲切打了招呼，百无聊赖地走了没多久，一阵阵朗朗上口的读书声陡然传来。
他循声小跑而去，躲在门外冒出小半颗脑袋来，偷瞄教室内众人。
老师站在黑板前传授知识，而底下几十名学生则专心听讲，无一人胆敢偷懒睡觉，尽皆聚精会神，唯恐遭到老师重重责罚。
“妹妹不在？”他一脸狐疑，伸手挠了挠头，古灵精怪得很。
所寻之人不在教室，便一路沿着曲折楼道，蹦蹦跳跳往外头小跑而去。
“嗯？”很快他便蹦出福利院大门，在不经意间，眼角瞥见右方不远处，一个年幼小女孩正独自一人荡秋千，玩得正在心头上。
“是妹妹。”他顿时笑逐颜开，一脸激动兴奋，遂赶紧欣喜狂奔而去，并冲她连连招手，“妹妹，妹妹，怎么有好玩的事也不叫上我？”
“哥哥，你来啦！”她也欢喜招手，整个人开心得不得了，“你不是感冒发烧了嘛！见你正在养病，又怎么好去打扰你休息呢！”
“你的病康复了？”她上下细致打量，连忙诧异追问。
“身体好得差不多了。”他一念及此，便又直犯恶心，差点将药从嘴里呕吐出来，“刚被桃婆婆逼迫着咽下一副药，那股味道……实在太苦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桃婆婆坏话呢！”她虽稚嫩青涩，但从小便明事理，处处想得深远，“桃婆婆这么做，完全是在替你着想。”
“桃婆婆不关心你，还能关心谁呀！”她白了眼对方，没好气道。
“好好好。”他对妹妹最为宠爱，从未打骂过她，完全当做老祖宗来供奉，生怕她磕着碰着了，“是哥哥说错话了，我改正还不行嘛！”
“这还差不多。”她轻哼了声，傲娇撇过头去。
“哥哥，我问你一个问题。”她此刻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漂亮小脸蛋充满年长之人那股子沧桑深沉，回眸深深注视对方，“你要如实回答。”
“怎么了？”他被彻底吓住了，现今眼前这个亲妹妹，让他感觉十分陌生，也不好相处，“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严肃？这可不像你平时性格呐！”
“你缅怀了我多少年了？”她莫名其妙来了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他越发狐疑不解，“缅怀你？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嘛！说缅怀你，也太不吉利了。”
“等会儿父亲母亲便要过来看望咱俩了，他们一年才来那么几次，每回都是只待半个小时便回去了。”他满脸失落，“根本感受不到半分亲情，如今咱们兄妹俩，对父母亲已经渐渐疏远了，感到很陌生。”
“这次，说不得必须让他俩多待一会儿，好增进增进彼此交流。”他正欲迈腿往铁栅栏跑去，“我先去瞧瞧，看他俩到了没有。”
“哥哥。”她开口叫住了对方，“铁栅栏外正对街边，那个位置便是咱们这个家，彻彻底底破碎的地方。”
闻言，他身躯猛然一震，并停下脚步，默默低下头去，良久过后，方才轻声询问了句，“这件事……千真万确？”
“斯人已逝，你又何苦如此执着于过去痛处呢！”她面若止水，一边悠闲自在荡秋千，一边静静注视对方瘦弱背影。
“那场祸事，迟早会降临我身。”她平静讲述，“只是时间早晚问题罢了！”
“谁也阻止不了，连你，甚至连父亲母亲也无能为力。”她深吸口气回过头去，干净眼眸撇向别处，“你心中所放不下的，终究是那股至深执念，在这世上，从来没有跨不过的坎，你只要胆子大些，抛除脑中所有杂念，那么，一切都会雨过天晴的。”
“你叫我放下过往？”他呼吸粗重，语气略为激动，“你可是我的亲妹妹，血浓于水，又怎么可能如此轻而易举抛弃执念呢！”
“是啊！”她喃喃自语，语气平淡，“要你抛弃过往执念，谈何容易。”
“人生百转千回，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必须经历酸甜苦辣咸。”她娓娓道来，“一些人为了饭碗而日夜奔波劳累，一些人为了养家糊口，而干尽坏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严重危害社会与国家安全，如此种种行径，无非是因为亲情、爱情、以及友情，引导他们走向不同道路的真正原因，所囊括因素实在太多太多了，说到底，还是人心作祟，生活不可能永远一成不变。”
“所以，正因为咱家遭逢巨变，才会导致家人不睦，彼此争吵不休，产生隔阂嫌隙，以至于，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严重地步。”她停止荡秋千，一张老旧照片凝聚于胖嘟嘟手掌心上，满眼温柔悲伤，内心百感交集，一幕幕往昔美好记忆浮现于脑海里。
“爸爸妈妈，女儿好想念你们，日思夜想，从来没有一刻放弃过，我尝试拼命抓住绳索，可最终依旧从我手掌心滑落，离我的视线越来越远，远到彻底消失不见。”泪水在她眼眶打转，瞳孔略微泛红，努力压抑哀伤情绪爆发，一滴眼泪滴落在相片上。
“哥哥，你瞧。”她强颜欢笑，拿起照片正对着对方，从左往右相继指向其中每一个人，“爸爸还是一如既往地严父形象，每日不苟言笑，从来不懂得关心安慰子女，而咱们兄妹俩，反而笑得最开心幸福，即便从小缺乏亲情，也努力要让父母抱抱举高高，而妈妈她是最积极的，从未让咱俩失望。”
“这张老旧照片，是我从小到大最弥足珍贵之物，我每天贴身收藏，生怕哪天弄丢了，到那时，我也就失去了所剩无几的回忆了。”他转身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擦拭掉泪痕，照片虽老旧蜡黄，但却保存得相当完整，无半点破损痕迹，“倘若那天终将到来，我会彻底疯掉，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浑浑噩噩的度过这一辈子。”
“你终归还是全部记起来了。”她一脸率真单纯，低头平静凝视相片许久，从未移开过视线。
“我从未曾忘却过，你的一颦一笑，都深深烙印在我脑子里，至今依然历历在目。”他喉咙沙哑，抬头注视对方纯净双眸，彼此静静四目相对，“发生那场祸事，我无能为力，想紧紧拉住你不撒手，到头来，却发现即使跑到精疲力尽了，也永远无法将你留在身边。”
“怪只怪，造化弄人吧！”她擦掉眼眶泪水，“人生来并非完美，身上有优缺点，也会彻底失去理智，进而犯下弥天大错。”
“只要诚信悔改，也能得到大家原谅。”她眼神深邃，璨若星辰，不含丝毫污垢，“哥哥，你能原谅他吗？”
“原谅？”他怅然失笑，“我性子执拗，也非常犟，哪怕别人如何苦口婆心劝我，我始终保持如一，从不轻易改变脑中想法。”
“既然决定了的事，到我日后老去，也初衷不变。”他眼神坚定。
“你又何必如此呢！”她紧捏手中蜡黄照片，使之出现少许褶皱。
“虽然想法不变。”他话锋一转，“但，我也并非绝情绝性之人，也依旧看重亲情，毕竟……根断不了。”
“你会怎么做？”她连忙追问。
“前段时间，我已经付诸行动了。”他眸光黯淡，“可，却无果而归，辛辛苦苦白忙活一场。”
“并非什么也没捞着吧！”她会心一笑。
“什么也瞒不住你。”他摇了摇头，“你这小脑袋瓜子依旧聪明绝顶，这么快就猜到了。”
“不是猜到，而是……我一直都在暗中默默注视着你。”她语出惊人。
“哦？”他颇感惊诧，“那你当时为何不现身与我一见？是身不由己？亦或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都不是。”她平淡回答，“是时候未到。”
“你一直都这么神出鬼没？”他心情宽慰了些，不再整日那般提心吊胆，“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你生死未卜，但眼下我几乎能够断定，你还活着，而且，咱俩终将有见面的那一天。”
“会到来的。”她低头默默打量相片，“爸爸妈妈，从未狠心将咱俩弃之不顾，回顾往昔种种，你也应该尝试慢慢打开心扉了。”
她呼吸均匀，兄妹俩彼此相拥，这份亲情难能可贵，将长长久久延续下去，“你……从来不是孤单一人。”
“这种感觉……真好！”落日余晖，残阳西斜，将二人相互依偎的瘦弱身影拉得老长，伴随着时间点滴推移，而逐渐暗淡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