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夜来2023-06-01 08:035,060

  韩家和路家住了二十几年邻居,一家在巷头,一家在巷尾,韩锰和路诚都生于一九七六年,一个生在年头,一个生在年尾。

  两家似乎早就看出彼此不是一路人。虽然住得近,隔得却远。

  路诚五岁的时候,父亲辞了工作跑去深圳做小买卖,是集春第一批下海的。本来说好了做候鸟,南北来回地飞,但大概是南方的温暖和时髦太宜人,他去了就再没回来。

  离婚后,父亲在母亲心里被判了死刑,且没有缓刑余地,掘坟鞭尸都不够解气。关起门来,何雁像一台被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一样,一旦触发某些关键词,就会立即吐出满腹的怨气和恶毒的咒骂。她骂天骂地,骂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骂冶炼厂、江北街,骂集春的冬天是豆腐渣擦屁股没完没了。当然也骂路诚,不光是骂,她还善于把路诚记忆里关于父亲仅有的美好记忆也一同毁去。她从他碗里挑拣出苍蝇,还要捏着凑到他眼前逼他细看。何雁骂起来很少失态,更不会歇斯底里,而是近于平静的细水长流。

  路诚最初的那些狠话就是从何雁那里学来的。那些骂声咒语一样落在小小的路诚身上,起先他是茫然无措的,甚至不明白那里面的全部含义,但过不了多久,那些话语就变得熟络了,亲切了,跟他的身体盘根错节地长在了一起,再接着,他大一点,便也能使用那些话语,去夺取、去操控、去伤害。路诚恨透了深圳,在他尚且不知它在哪里的时候。那恨不仅仅是何雁灌注给他的。他认定那地方有着某种邪恶的魔力,它夺走了父亲,也毁坏了母亲。直到他后来到了梦巴黎,他才隐约窥见那种魔力的真面目。

  然而敞开门面对世界,何雁却是得体的、素丽的,甚至是楚楚动人的。婚离了没多久,何雁就忙于把自己再嫁出去,几乎带着点赌气。虽然已经给前夫判了死刑——他在她这里是个死人了,这辈子是不打算再见的了,儿子也不能再跟他有任何牵扯,但不见归不见,话语自有它的传播路径,她过得好了,他早晚要从别人那里听到的。她在心里发毒誓,她何雁这辈子非得活出点样子来不可,看看是谁行差踏错,谁小瞧了谁,深圳算个屁,她还要去纽约去巴黎跨越太平洋大西洋北冰洋!

  只是何雁挑拣来挑拣去,却都不满意,那些男人不是太老就是太胖太丑太穷太没出息,没一个拿得出手的,没一个能打败深圳。她的好日子还没过上,前夫的佳音倒先传来了,听说他和朋友一起开了间公司,已经当起老板了。何雁急了,可越急却越使不上劲。久了,她把气也撒到媒人头上,你给我介绍的都是些什么,难道我就只配和这种人过日子?媒人被惹急了,嘴里也不客气,你以为你搁我这选妃吗,还是你真觉得自己是厂长夫人局长夫人的命,自己啥条件心里没点数吗,条件好的那是有,你看上人家,人家还未必愿意给你儿子当后爹!

  中间总算是找到过一个可心的,水泥厂会计,白白净净坐办公室的,姓邢。邢会计结过一次婚,没两年就离了,女方通过了成人自考,去省城念书,奔更好的前程去了。这一点上,何雁和邢会计算是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了。婚期都定好了,何雁预备风风光光地操办一回,多摆几桌。婚礼前半个月,邢会计下班买了菜准备去江北街给母子俩露一手,从菜场出来,见到对面马路边有几个工人正在合力放倒一根电线杆,就凑过去看热闹。绳子没拉紧,电线杆倒下来,不偏不倚就砸中他前额。人当场就没气了,手一松,排骨青椒圆葱滚了一地。可惜了。头七那天,何雁到街口去把写好的请柬一封封都烧了,定做的红旗袍挂进衣柜,只要不胖,过两年还能穿,她不信她穿不上这身嫁衣了。路诚连着吃了一年,才把那兜子喜糖都吃完,吃到最后,糖果和糖纸黏在一起,怎么也撕不干净,他吃伤了,以后再也不想碰甜的。

  又过了两三年,何雁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择偶标准调低,眼光也跟着实际起来,纽约巴黎是不敢想了,留在集春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别人怎么看她不在乎了。她就只想离开江北街,只要让她离开江北街就行,只要离开江北街,日子就会不一样。就这样,她嫁给了李长天,她坚信他的房子很快就会动迁,那些小道消息她都一再考证过的,觉得可信。婚礼最终没摆酒,但登记的那天早上,何雁还是把红旗袍从柜子里拿出来,小心地穿上身,她发现自己竟然一斤没胖,无一处不合身、熨帖,她对着镜子拿腔作调地行了个礼,行完以后自己乐了,她朝谁行礼啊,用不上,要谢谁,谁也不配,谁也受不起。她把旗袍脱了,这次叠好,放进柜底。

  路诚七岁以前,大多时间都住在乡下姥姥家,后来姥爷身体出了毛病,他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何雁才把他接回江北街来上小学。路诚在乡下玩野了,骤然被丢进江北街的小世界里。可世界虽小,比之旷野和稻田却复杂多了。离得过于近了,孩子和孩子之间也有精深和微妙的东西,对抗、追随、嫉妒、制衡,路诚早早地发现自己对此是敏感的,甚至是精通的,他好像天生就带了这样的能力,做一帮孩子里领头的那个,别人没主意他有主意,别人决断不了他能决断。很快,他就成了江北街上所有男孩子的领帅,带着他们学着小人书里的桃园三结义叩天拜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其实哪懂这句话的情深义重,只觉得好玩,说了就说了。从此他习惯了风从响应,也习惯了说一不二,江北街的孩子们都围着他转,他喜欢并沉溺于这样的游戏,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带给他最初快乐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也不是一路都稳稳当当的。路诚上小学二年级那年春天,江北街新搬来个男孩,比路诚大一岁,但已经高过他半个头,画片拍得狠,弹珠打得准,为人还大方,很快,就有不少孩子“叛变”了,他们跟在他屁股后头,亲密热络起来,忘了和路诚结拜的时候誓发得多掏心掏肺了。天无二日,这道理路诚本能地懂,于是向他下了战书,手指蘸了红墨水写的,从电视里学的词,江湖规矩,成王败寇。寇字不会写,以拼音代之。比什么由对方来定。怕别人说他胜之不武。

  火车道后面往江北市场去有一段台阶,石头砌的,每级三十多公分高,不算平整。那男孩提出,谁敢从更高的台阶上跳下来,谁就赢了。由他开始,他身高腿长,一上来就挑战五级台阶,稳稳站住,再来试六级,深吸一口气勉力跳下来,将将没摔倒,见好就收。轮到路诚了,他必须成功挑战第七级,才能赢过他。有孩子已经怕了,劝他别比了,根本没可能的,另有在加油的,嬉皮笑脸,唯恐天下不乱。一二三四五六七,路诚走上去,转过身在第七级台阶上站定。比他估摸的还高还远,心里怕,但知道脸上不能露,让别人看出来他就输一半了,强撑着,告诉自己没事,就一回,他命大,小时候在山上被蛇咬了,胳膊肿了一个月,最后也挺过来了。往下跳那一刻,路诚下意识地闭了眼,靠着仅有的经验把自己想象成一枚炮弹,朝前射出,那男孩就是他要炸毁的碉堡。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周遭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只有风擦过脸皮。落地的一瞬间,脚后跟刮着最后一级石阶,他一下就抢在地上了,人围上来以后,左脚踝才后知后觉地疼起来,折了一样钻心,他心想,坏了,我要成瘸子了。

  不知是谁的家长蹬着倒骑驴把他送到了医院,何雁差不多同一时候从厂里赶到,拍了片子,医生确认了不用手术,就差一点,这条腿就有报废的风险。到底是命大。何雁真被吓到了,直到第二天她才缓过来开始骂他。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早晚把自己作死!

  但到底是赢了,不但赢了,路诚在江北街一群少年中的地位更稳了,连那男孩也甘心追随在他身后。在那个年纪的认知里,胆子大就是王道,毕竟谁又分得清勇气和莽撞。

  路诚就这样把他的小旗子插遍了江北街,只除了一个人,韩锰。

  韩锰眼里好像看不见他,他总是围在那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傻弟弟身边,路诚和他的江湖、义气都不在他的世界里。本来是桥归桥路归路,可路诚却说不清道不明地讨厌他的视而不见,有几次,他甚至故意去激怒他,却被韩锰轻描淡写,让事情就那么过去了。

  那时候蒋雪华刚去世不久,没了母亲在旁无时无刻照看,韩铜开始在江北街上被同龄的甚至比他小的孩子欺负。路诚很快就发现,韩铜才是韩锰的死穴。他甚至无需故意去做什么,总有人抢着出手,把韩铜手里的小豆冰棍踩在地上,给歌谣改词专为羞辱他,或是骗他在爆米花机“嘭”地一声炸开时走去近前,惹怒后院的大狼狗让他被追着跑,他越是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就越兴奋越满足。

  韩锰是个宽厚的孩子,其他事情都可以不计较,但若有人对弟弟不善,他每次必要以牙还牙。可他也要上学,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给韩铜做保镖,照顾不到的时候,弟弟时常会受委屈。

  在路诚记忆里,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西边的天空罕见地烧成玫瑰色,何雁喊了他好几遍他才从房顶上下来准备回家吃晚饭。

  路诚。

  有人喊他名字,他拧头去看,是韩锰。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来找他。

  有事吗?

  嗯。你们能别再欺负我弟了吗?

  路诚笑了,真是毫不意外。你哪个弟?你是说那个傻子吗?

  韩锰忍着火,死揪着衣角,没说话。

  我没欺负过他。路诚说。

  你是没亲自动手,但那些小孩都听你的。

  你什么意思?如果我没理解错,你是来求我的。

  我不是来求你的。韩锰上前一步。可以用你们的规矩解决。

  你说什么?路诚听清楚了,他只是想要确认。

  我说,用你们的规矩解决。

  好啊。但是比什么,得我来定。路诚眼睛亮起来。

  你定。如果我赢了,你们就不能再欺负我弟。

  那要是我赢了呢?

  你说。

  我赢了,你以后就得听我的。

  好,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周末,路诚骑着父亲留下的那辆二八自行车,横梁还跨不上去,只能把一只脚从空隙间掏过,就这样都敢带人了。他们一共七八辆自行车,加上韩锰——他骑着蒋雪华那辆墨绿色的坤车。一行人由路诚带头,往西郊骑去。

  飞蹬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最终到达目的地,路诚把车停在一条隧道旁,这是他有次逃课出来玩发现的,是他的秘密基地。就在这里比,路诚正色宣布,规则很简单,由比试的双方,也就是他和韩锰,轮流躺在隧道里,等汽车开过来,谁有胆量在车开到更近的时候再起身,谁就赢了。

  话音一落,十几个孩子跟着起哄,最大的十一二,最小的只有七岁,所有人都隐隐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危险点燃了他们,让他们像爆竹一样亢奋。

  路诚看着韩锰,等着他的反应。也许他会怕,会拒绝,会就此投降。

  但韩锰只是看了一眼黑洞洞的隧道,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先来。他说。

  路诚有种错觉,只有韩锰一个人还没有意识到这场对抗的危险。或者说他意识到了,但是并不在意,他只是要赢。

  韩锰转身就往隧道里走,很快,他的身影就隐没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路诚沿人行道跟着走进去,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他看到韩锰已经在柏油路上躺好,横在隧道中间,头歪向来车的方向。

  接下来,就是等车开过来。隧道是单向的,因为位置偏僻,并不常有车经过。一种不耐烦的表情渐渐在韩锰脸上显现。路诚仔细地确认过了,那确实不是恐惧,而是厌烦。他有点恍惚,那不是他平日里认识的彬彬有礼、只会围着家人转的韩锰,他的眼神让他联想起狗,野狗,甩不掉,打不死,看不透。

  那天下午的日头生猛,隧道口白亮得直晃眼,等了有几分钟,或是十几分钟,那片光亮里终于出现了一点蓝色,很快,那蓝色逼近、放大,看清是一辆跃进牌卡车。

  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一口气屏着,来了,终于来了。

  进了隧道,司机打开近光灯,因为驾驶位高,快到近前了,才看到地上横着什么东西,好像是个人。

  司机连按喇叭,隧道不宽,他没办法从旁边绕过去,脚下油门松了些,又看清楚一点,是个孩子。哪来的小逼崽子,跑这来找死。

  喇叭按得一声急过一声,那孩子分明听到了,不光听到,他还睁着眼看着自己,却没任何反应。

  你他妈干嘛呢!他在驾驶室大喊。

  韩锰还没有起身。也许还有二十米?等一下再起来应该来得及,韩锰在心里估算着,双腿蜷起来,手掌撑着地面,做好准备。真的是什么都忘了,只想着必须得赢。

  路诚意识到他的错觉成了真。太近了,太危险了,万一司机不踩刹车怎么办?韩锰!韩锰!路诚的喊声在汽车喇叭里被淹没。疯了,他疯了。

  其余人都傻了,怔怔站着,凉意沿着石壁攀上后背,没一个想到还可以冲过去把他拉开。

  司机终于狠狠踩下刹车,同时打了方向盘,卡车在距离韩锰不到三米的地方斜停下来,发出一阵难听的刺耳声响,车斗里盖着白布的货物跟着摆了个尾。

  下一秒钟,车门轰开,司机拎着根撬棍从驾驶室跳下来,顾不上检查货物便冲他们过来,这才看清他是个粗壮的中年男人,眼里的暴怒化成脏话从嘴里腾起来。

  跑!快跑啊!

  路诚大梦方醒,一把拉起地上的韩锰,朝外狂奔。孩子们从隧道口涌出,像成群飞起的蝙蝠。

  隧道把骂声拢着,轰隆隆地在里面摇晃,但散不出去。

  等终于跑不动了,停下来已经是陌生的郊野,竟一个也没有掉队,才想起自行车都还停在隧道边。韩锰一张脸煞白,比他脸更白的是路诚,两人都后知后觉地怕。一群人的喘气声交响在一起,这才发现那个最小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哭过了,嘴唇上方像蜗牛爬过般挂着黏液。

  我赢了。这是韩锰回过神来说的第一句话。他目光捉住路诚的眼睛,死死地盯进去。你现在就跟他们说,谁也不能再欺负我弟了。

  

继续阅读: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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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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