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知道,韩锡一直怀疑是路诚杀了韩锰。
已经忘了最早是从哪听到这个说法的了,但李青就从来没信过,更没有一刻跟着怀疑过。不是她不信路诚会杀人,说实话,对这个她心里也没底,路诚对她好是不假,但那是因为他拿她当家人。外人是怎么说路诚的,他心有多狠,手有多黑,发起疯来有多不要命,她就是再掩耳盗铃也听到过。路诚出事以后,他过去那些所谓的兄弟,那些跟着他混、恭敬叫他一声诚哥的兄弟,来看他的寥寥无几,他们怕他,说不定也恨他。
李青不信的是她哥会害韩家人,他怎么可能会害韩锰呢?正因为不信,也就没料到真会有这么一天,路诚横在她和韩锡中间,成了他们不得不正视的真相的一部分,也许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那天,李青在火车站旁边的一间茶馆里见到了张茂的前妻程薇,这次短暂的会面印证了她的隐忧。程薇告诉李青,张茂当年被朋友骗,拿了家里全部的积蓄,甚至还借了高利贷,去投资一家品牌的加盟店,到最后血本无归。他不想拖累她,趁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便跟她办了离婚,可高利贷还是找上了她。刚好那时候有个工作机会,她就离开了集春。后来才知道张茂的眼睛出事了。
你问我他眼睛怎么瞎的,是他们弄的。程薇悠悠吐一口烟,斩钉截铁地看向李青。张茂的眼睛就是这么瞎的,虽然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但我就是知道。
你说,他们把他弄瞎了?
具体什么方法我不清楚。一双眼睛,抵债了。
不可能吧,这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啊。也不知是包间里太热,还是二手烟太呛,李青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了。
想不通吧。其实我也想不通。但你知道,人是很复杂的,不是所有的事都要有好处才去做。一双眼睛,抵那些还不上的债,你说是赔了还是赚了啊?
程薇没想要个回答,别过头,往窗外看去。
你后来没再跟他联系?
我回去找过他,一开始他怎么都不见我。后来,他想通了,反过来找我,但我已经翻篇了。
李青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翻找着。程薇越是轻描淡写,她胸口就越发闷,好像身体里有一只气球,在一点点鼓胀,占满她整个人。占满了,却是空心的。她此刻已经清楚地知道让她心慌让她躲避的是什么了。但不能再躲了。
李青从相册里找到一张她和路诚的合影,把路诚的脸放大,递过去给程薇看。
你还记得,那些来要债的人里,有他吗?
***
从集春站下了火车,李青就直奔五岳路菜市场,她要去找一个外号叫山猫的人,她知道他在那里卖肉。
路诚那些年做过的事,桩桩件件,从没跟李青说过,但就算他不提,她也能从他打电话时的只言片语和回到家身上的那些伤里猜到个七七八八。他的那帮弟兄里,李青只跟一个叫山猫的有过一点接触,那时候山猫还跟李青同校,已经在初三留级了两年,路诚交待刚升上初一的李青,在学校碰到什么事就去找山猫,他是我兄弟。李青从来没找过他,甚至连他大名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记住了他的那张脸,那张脸黝黑,一双三白眼总是上翻着看人,莫名地带着挑衅。后来路诚出了事,山猫也跟着不混了,金盆洗手子承父业,成了一名屠夫在市场卖肉。
李青赶到的时候,山猫已经准备要收摊了,天不好,市场没人,大家都提前走了。眼前还是那张黝黑的脸,但气质全变了,连后脖颈上纹的那只玄武也已和菜市场融为一体,仿佛那不是玄武,而是甲鱼,专用来炖汤的。
山猫边收拾边乜斜着眼往李青这边看,看这人就这么站着,也不走,也不说要买点什么。看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把她认出来。你是……诚哥他妹?
不用山猫请,李青自顾自走到摊位后面,在那张油渍麻花的藤椅上坐下。满眼都是肉,后丘、排骨、五花、肥膘,以往她最厌嫌生肉的膻腥味,这会儿倒像是闻不着一样。山猫,你在这儿卖了几年肉了?
八年了。山猫掰指头算算。现在没人叫我山猫了,都叫小吴。
原来你是姓吴,我想起来了。八年,你卖了八年肉,我哥就傻了八年,韩锡就找了他大哥八年。
山猫像被鲁智深闹得摸不着头脑的镇关西,不懂李青为什么要说这些。你不是要买肉?
我不买。
是,这会儿没好肉了,明天赶早来吧,我给你便宜。
我说了我不买肉。我来是有事要问你。你和我哥当年是不是放过高利贷?
山猫像被李青的问题烫到了一样,赶紧往四周撒么了一圈,确认临近的几家都收摊了。
这话可不兴这么乱说,那是犯法的。
不用这么紧张,你怕我去报警吗?你就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山猫转过弯来,李青怎么可能会去报警。但他还是不想说。
要我再大声点问吗?我去借个喇叭。
别别别!
是,还是不是?
是,是是。你怎么知道的?难道诚哥他?
他没好,还是那样。
山猫长出口气,也不知是轻松,还是失落。
那韩锰呢?李青突然问。
韩锰怎么了?山猫一紧张,打了个结巴。
你认识韩锰?
我不认识啊。
你认识。你认识对吧?
真不认识。
你脱口而出的是韩锰怎么了,而不是韩锰是谁。李青顿了顿。他是不是也跟你们一起做过高利贷?
这下不管怎么问,山猫都不再开口了。妹妹,你别让我为难,我是看在你哥的面子上才跟你说这些的,再多的我真不能说了。我现在虽然不在道上混了,但基本的义气还得讲的。
为什么不能说?是有人不让你说吗?和当年的案子有关?李青脱口而出。
山猫当没听见,继续收拾摊子。李青坐着没动,任由他在旁边忙活。鸣笛声由远到近地响起来,没来由地轰天震地,是辆救护车,从一旁的马路上呼啸而过,声音又跟着远了。空气里,有什么东西被这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点燃了。
李青好像看到了那不存在的火花。山猫只见她突然站起身,抄起放在一旁的斩骨刀,用冻得通红的手死死握着,朝案板上的一扇肋排剁下去。
咚。斩骨刀磨得飞快,发着寒光,排骨应声被斩成两截。奇怪的是,眼泪也跟着涌了上来,在她眼眶里积着。她举刀又要往下斩,想把身体里的力气都用掉,山猫后知后觉地跨一步上来抢下她手里的刀。
疯了,疯了。跟你哥一样是个疯子!
李青的手还空握着。你告诉我,我不会让人知道是你说的。
山猫把刀全收起来,不知从哪抽出条毛巾,擦着手上的油。
是。韩锰是跟我们一起干过。
你跟他熟吗?
他很少跟我们来往,都是诚哥带他去收账。他那时候先后借过两三笔钱,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他爸出事了要手术吧,后面的钱是诚哥破例借给他的。
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还不上了,诚哥给了他机会,拉他入伙了。不这样的话,靠他做的那点小买卖,哪辈子才还得上钱。
你说他跟我哥去收账,你知道他们怎么收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当时是负责放款的,那些不归我管,诚哥也不让多问。先跟你说清楚啊,他失踪的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说讲这些会让你为难?
妹妹,你好好动脑子想一想,这是能说的吗?山猫语气里带着点不快。当年韩锰失踪,再加上他弟和诚哥都出了事,警察查了好一阵子,老板怕惹祸上身,当然要让所有人都把嘴巴闭牢了,查到我们在放贷可就麻烦大了,所以特地交待过,谁也不能说认识韩锰。
从菜市场出来,天上开始飘雪了。正是半明半暗的时刻,风止了,雪碎碎地洒下来,漫不经心的。沿路的房子里,灯光一盏接一盏亮起,让人觉得现世安宁。李青此刻迫切地想要走去土房子,那里也有一盏同样的灯亮着,在这样的晚上,她需要被那样的灯光所笼罩。
但她最终只是拦了辆出租车,回家了。
***
珲江起了大雾,遮天盖地的。有赖于上游的水电站,这一段江面在冬天最冷的时候也不会结冰,对岸的楼群在雾气里辨不出远近,像从江水里长出来的,蜃景一样。雾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韩锡深深吸口气,感觉到潮冷的雾气顺着气管到达他的肺叶,是什么味道,他描述不出,不在日常的经验范畴里。
韩锡手里攥着那张照片,大哥在人民医院被拍下的那张,粉、蓝、黄的背景板模糊成色块,因为胶卷过期而有些偏色,也像蒙了层雾。大哥的眉头轻蹙着,嘴微微张开,那是他遇到突发状况时候常有的表情。焦点没有完全对准,因而韩锡无法从他的眼神里读取到再准确一点的情绪。昨天左小卉问他,你觉得你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韩锡发现自己竟突然想不起大哥的眉眼了,一瞬间慌了。回到家,他就把这张照片找出来,可影像里的大哥也有些陌生,像一个盯久了的汉字,越看越变了形,越看越忘了它本来的意思。
坚定、可靠、不善言辞,这些形容词是韩锡无需犹豫便会拣选出来用以形容大哥的。而除此之外呢,在这些熟悉的形容词之外,走出了韩家、卸下了大哥角色的韩锰是什么样子,他怎么跟朋友相处,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他似乎从来没想过,没好奇过。他们兄弟三个好像不同颜色的毛线,因为一件毛衣被织在一起,但在爸妈都过世之后,毛衣开始脱线了,韩锡就是那个线头,被一种说不清的力量越扯越远。
如果发现,大哥和你想的不一样呢?真相有时候会伤人的,我领教过。左小卉的眼神黯淡了一瞬。知道了,就回不去了,就不能再假装不知道。
你是劝我在这时候停下来吗,不可能的。你说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只说我看到的,未必客观,由你自己判断。左小卉避开了韩锡眼里的恳切。
左小卉认识韩锰是因为应磊,说认识不准确,仅仅是打过照面。那时候,她刚跟应磊搬到一起住,有天她忘了带家里钥匙,去找应磊拿。应磊正在一家饭店包间里和路诚的一帮弟兄们吃饭。两人算是不打不相识,应磊比路诚大,但还是叫他一声诚哥,左小卉听得出,这声诚哥他叫得心服口服。在场的人坐满了一张圆桌,左小卉不是特别记人,对韩锰有印象,是她看出他的格格不入。混这行的,多少都是享受其中的,享受暴力和权力带来的快感,可他不一样,她在他脸上没看到享受。左小卉离开的时候,韩锰也借机站起来,说有急事要先撤。他们从店里出来,一前一后往公交站的方向走。他步子很慢,不像有急事的样子,她看出那只是托辞。
几个月后,在花鸟鱼市场,她又遇见过他一次。她是下班以后临时起意去的,一条街的店都差不多关门了,就一家还开着。她进店挑鱼,一缸子斑斓的斗鱼,挑得花了眼。有人突然拍响隔壁的卷闸门,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空隆隆的拍门声震得鱼缸一同颤起来。老板赶紧把店门关上,小声跟她讲,收债的又来了。左小卉好奇,里面真的有人?躲着呢!你快点挑吧,我也要关门了,再不走要出事。左小卉拎着几尾斗鱼出来,见到旁边店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个男人,在抽烟。男人从阴影里抬眼看她,左小卉认出来是他,但不确定他是不是还记得自己。
后来,她在报纸上看到他的照片,登在一则寻人启事上,才知道他叫韩锰。
见到你,我才把这名字对上号。小飞跟我说起过你大哥,我知道他在你心里是另一个样子的,所以才矛盾,没想好是不是要把我知道的说出来,我担心这些非但没帮助,还会毁坏。
韩锡静静听完,没疑问,也没反驳。
量完了吗?他问左小卉。就好像她刚刚说的,是一件和他不相干的事。
左小卉重新把皮尺拿在手上。手指碰到韩锡的时候,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从店里出来,韩锡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楼梯,绕出了一身的汗。他索性在走廊里一只小凳上坐下来,把她刚才讲过的每一个字,倒出来反刍。话语构成画面,在他脑海里电影一样演起来,他却依然觉得陌生,不像是真的。那不在他的经验范畴里。
来短信了,李青说她已经到了,在木船那里等他。那是艘年久失修的景观船,沿岸停着,船身都已破败,桅杆摇摇欲坠。韩锡往那个方向走,才走了几十米,就看到了李青。
韩锡是昨晚收到李青的短信的,约他今早在江边见面。每次她一约他去江边,他就知道,又有大事要发生了。她跟他表白那次是在江边,父亲去世她一个人喝闷酒是在江边,去深圳的决定也是在江边做的。韩锡想,大概水能让人觉得开阔吧,好的坏的,到最后都通通流走不回头。
这一次,她尚未开口,他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但猜到了,他还是想听她说一遍。韩锡一整夜都没能入睡,他尚且不能把新的信息录入到旧有的体系中整合,梳理出一条清晰的思路。始终是置身事外,始终是隔岸观火,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发虚,不真实。
李青面朝江水站着,听见韩锡走过来了,但没有转头,留张侧脸给他,鼻翼上的痣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
怎么开口呢,从哪儿说起呢,李青心里同时涌上了无数的情绪和片段,像有一只细密的网子,在记忆里打捞。关于她和韩锡的,关于路诚和韩锰的,甚至是关于珲江的,关于她的少年时代的,关于爱,关于恨,也关于爱恨之间那些模糊的捉摸不定的东西。它们充满了她体内的那只气球,令她飘忽、茫然、晕头转向。她第一次明白,有太多话要讲的时候,人反而是甘心于沉默的。可她不能沉默,没道理沉默。那就说吧,就遵循话语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流向。
我来到江北街,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哥。
韩锡没想到,李青会把记忆的游标调到那么远的地方,她从她搬到江北街讲起,从第一次见到韩锰讲起,大都是些琐事,讲到后面时间就乱了序,进而讲他的消失,讲他以不在场的方式继续存在着。
韩锡越听,越觉得她嘴里的韩锰是陌生的,像一个书里的人物,电视剧里的角色。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颈上的生肖牌。
李青继续讲下去,讲路诚,讲他打完架带着一身血回来的那一个个夜晚,讲他们兄妹之间的懂得和误解。
李青的讲述像雾气底下的水流,平静但湍急。她又把游标拖回到眼前,讲她去见仇老师,讲程薇,也讲山猫。讲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一直以来的担心终于应验。
身体里的气球还在继续膨胀,李青觉得她快要双脚离地飘起来。
韩锡从身后抱住了她。不说了……不说了……我都知道了……韩锡把双臂收紧,李青的脊骨紧贴着他的胸腔,心跳变得规律起来了,周遭的一切也再次变得真实。我知道这种感觉,我原来很怕,或者说,我一直都怕,但现在,我觉得没那么怕了。
一直到早上来到这里,韩锡都被一种不确定性所占据,从现在延伸到未来,甚至回溯到过去。但此刻,在见到李青、听到她声音、触碰到她身体的这一刻,那种不确定性就随之消散了,她是他无常的世界里唯一的确定。韩锡知道自己还有得选,他可以选择就到这里了,留在往日的蜃景里,不驱散那雾。人总是很健忘的,也许要不了多久他也能忘了。面对左小卉的时候他是笃定的,但也许那笃定只是源于他压根没想清楚,他对于真相的深幽和驳杂太轻视了,他花了八年走到这里,但他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李青感觉到韩锡在她耳边呼出的热气,她无需回过头看他,就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游移不定,也许是八年来第一次的游移不定。
于是她挣开他的怀抱,她要把自己对他的影响降到最低,她不倾向于坚持也不倾向于放弃,不倾向于负隅顽抗也不倾向于举手投降,她用倒空了的眼神无声地看着他。你来选,依然是你来选。
她说过,在得到真相之前,他们不谈以后。不管未来是什么,她都认了。
她没反悔,她都认了。
李青朝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开,没再回头去看。
李青走远了,在雾里消失成一小块斑驳浮动的影,只剩韩锡和江水对峙。他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冲动,想用身体去试试这水温。
在念头被消磨、理智叫停他之前,他已经动手脱掉了外套、毛衣、牛仔裤,迅速让自己近于赤条地裸露在寒风中。第一脚踩进水里的时候,身体本能地要往后撤。水没过脚踝,没过膝盖,然后是大腿,体内所有的热量瞬间被一卷而空。他一头扎了进去,水温是多少,两度还是三度四度,原来刺骨是这样的感觉,他以前的想象并不准确。心脏像被丢进体内的异物,不受控地乱跳,他调整着呼吸,只有一个念头:不要停,不能停,一停下来他就完了,就会淹死在这里。
韩锡朝江心游去,一直游到大雾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