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差不多停了。这场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四五天,没扫过的地方,积雪快到腿肚子了。夜里的气温降到了零下十来度。魏书明拆暖气片的那天夜里,韩锡把家里仅有的一台小太阳拿到了路诚房间,他自己翻箱倒柜找出床电褥子,刚开了十分钟就短路了,只好穿着羽绒服裹着被睡,被角压在身底下,一丝缝也不敢露。凌晨还是给冻醒了,鼻尖是冰的,脚指头也快没了知觉。睡前灌的热水袋早凉了,韩锡想去换点热水,但没勇气离开被窝。也不知道魏书明睡着了没,客厅的积水他睡前都收拾干净了,然后就把门一关,没再出来,也没响动。韩锡把手挡在鼻子前,让呼出来的热气暖一暖鼻尖。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又睡过去了。
再醒来已经是上午,脸都顾不上洗,第一件事就是去买暖气片。刚出门,就撞上已经从外面回来的魏书明,他说他去过建材城了,家里暖气片款式太老,现在都没人卖了,要从厂家订货,送过来要几天。魏书明神情状态都已看不出异样。韩锡蓦地联想起,他在纪录片里看到过,欧洲那边的滑雪场会用一种可控的方式触发相对较小的雪流,来预防大面积的雪崩。昨晚的事,大概就是魏书明身上发生的一场小范围的雪崩。
这几天,他们三个就在冰窖般的屋子里全副武装地生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魏书明不提,韩锡就也不问。魏书明甚至照常去梦巴黎上班。其实是可以去外面住几天的,小左家,或者李青家,再不行也可以去旅店,但谁也没提,谁也不想走。看到借条的那一刻韩锡就明白,他们三个一起住在土房子的日子就快过到头了,能多待一天是一天吧。这和两个多月前他想离开集春时的留恋还不一样,那时候知道,即便走了,土房子还在,魏书明和路诚还在,只要他想回来,随时都回得来。没什么是能一直完好无损的,这道理他早就懂,比谁都懂,可人还是会一次次不可抑制地想要相信点什么。当初搬进来的时候只盼着能早点搬走,搬走就说明解脱了,谁成想会有这么一天,那些个古怪都在日子里熬成了温情。
韩锡站在客厅的窗边往外看,他留意到窗外有一片未被踏足过的雪地,在路灯底下闪着碎钻一样的光。原本屋里开着灯,外面是看不清楚的,但雪地太亮了,把夜空的颜色都照得浅了。韩锡盯着那细碎的光,突然很想冲进雪地里,躺下来,张开双手双脚,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他记得有一次他就是这么躺在蓬松的雪地里,四肢好像可以无限地伸展、延长,他闭上眼睛,眼前晃动着直视过太阳后留下的绿色小圆点,他感觉自己在慢慢变大。一开始是像一块运动场那么大,然后像一片厂房那么大,再变成一朵云那么大,最后变得跟整座城市、整片天空一样大。他同时变得很轻,因为无限延展而获得了浮力,一点微风就让他漂浮起来。阳光晒得他浑身暖融融的,把雪的凉意隔绝在外。当他最后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了大哥,大哥就站在他身边,他又变回了一个小小的人。大哥伸手把他拉起来,雪地上留下一个夸张的人形。大哥突然说,这个叫雪天使。什么?他没有听懂,问了一句。雪天使,因为留下的痕迹就像一个挥动翅膀的天使,有人告诉我的。一个谈论天使的大哥让韩锡感觉到一丝陌生,更陌生的是他眼里粼粼的光,他想起了谁,或是想到了什么?
水开了吗?
魏书明见韩锡没反应,又问了一遍。
韩锡这才把目光从往事里收回来,见锅里的水已经咕嘟起来了,走过去把火调小,然后喊路诚下来吃饭。
晚上吃火锅,汤底是清的,只加了调料。桌上几乎摆满了,人一冷,就渴望更多的食物。荤的有羊腿肉、肥牛、墨鱼仔,素的是酸菜、白萝卜、茼蒿、冻豆腐、地瓜片、粉丝,主食是从面食店买的葱油饼,烙得焦黄。魏书明正在调蘸料,麻酱不能放太多,容易腻,懈好了加韭菜花、腐乳、白糖、辣椒油、蒜末和香菜调味。
热气往棚顶蹿,很快玻璃上也结了雾,屋里温度跟着往上升了点,没那么难捱了。晚饭前魏书明接到电话,说暖气片明天就能送过来安装了。和寒冷朝夕共处的日子要结束了,天气预报说,明天气温也会有小幅回升,天气将转为晴朗。
路诚这些天学乖了,可怜巴巴的神情示人,处处怕再惹魏叔生气。倒是魏书明对他已恢复如常。也许他已经想通了,只要他松口,肯签合同把土房子转让,那张借条马上就会一笔勾销。
路诚一喊就立刻下来了,老老实实坐下吃饭,目不斜视的。魏书明主动帮他把电视摁开,可拨来拨去全是广告。跌打药、补脑药、壮阳药,好像人人都有病,难听的嗓子动情地宣传着疗效。
韩锡下了一盘羊肉,羊腿切得厚实,不好熟,要等一等。锅里的热气蒸着,三个人的脸都舒展了些。魏书明把酒倒上,韩锡陪他喝。刚碰了两杯,两人间就有了种默契,今晚要往多了喝,往醉里喝。菜还没吃多少,酒就下了半瓶。
滚烫的肉在碗里裹了料,送到嘴里温度刚刚好。韩锡边吃边晕乎乎地琢磨着,李青那边这两天都没有消息,说不急是假的,可每次他发短信说要过去看看,李青都说忙,出版社最近有活动,净加班。忙也许是真的,躲着他也不像假的。可躲他什么呢?她到底都见了谁,查到了什么?要把路诚闯的祸告诉她吗?似乎也没这个必要,平白让她惦记。
冻豆腐煮大了,一夹就碎,路诚站起身去捞,有什么东西从他外套里掉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到韩锡脚边。韩锡捏起来放在桌上,是只小巧玲珑的骰子。
你怎么会有这个?刚问出口韩锡就恍然大悟,紧着去看魏书明的脸色。再看路诚,嘴又瘪起来,也偷瞟了眼魏书明。
那天我看这个好玩,偷偷拿的。说着,从口袋里又摸出另一只,放在它旁边,凑了一对。
知道怎么玩吗?魏书明倒没事似的,问他。
路诚摇摇头。
六个面,一到六个点,掷出去,比大小。他慢条斯理地给路诚讲。两只骰子,就把两个点数加在一起。
魏书明伸过手去把一对骰子都拢在掌心。今天正好,就拿这个下酒。我也不懂酒桌上都怎么玩,咱们就最简单的规矩,比点数吧,五局三胜,输了的人要罚一杯。小诚,你不喝酒,你来当裁判。
魏书明回身从柜子里又抽出一瓶酒,放在旁边,眼里少见地兴致勃勃。韩锡有些意外,魏书明是“游戏”的反义词,更是“赌徒”的反义词。
掷到第六轮的时候,魏书明已经第七次掷出了双六点,手风好得吓人,几乎让人怀疑这骰子是场子里用来出老千的。
接连几杯酒下肚,韩锡头越来越沉了,想思忖也集中不了精神,手上晃晃悠悠筷子都拿不稳,但人却彻底松弛下来,眼睛里只剩两只骰子,划着弧线拖着长影,变幻着各种组合。不确定性让人着迷,让人忘了在这背后是冷冰冰的概率,而运气是最搏不来的。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骰子跟命运更接近吗?老天爷不就是最大的庄家。
***
韩锡是因为手机铃声而彻底醒来的,在那之前,梦境就已经极浅极薄。酒精四五个小时就会在体内代谢掉,睡眠被扯开个洞,人从里面漏出来。醒来的时候,他趴在床上,感觉屁股上有什么东西压着,扭头去看,差点撞上路诚的脸。路诚在他身旁睡得像个婴儿,呼吸声又沉又稳,被子下面一条沉甸甸的大腿横在他身上。韩锡把腿轻轻抬下来,一翻身,又对上魏书明的后背。三个人就这么挤着睡了一宿。
韩锡记得昨晚他追着一只跳下桌的骰子,骰子从魏书明卧室虚掩着的门缝里钻了进去。他蹲下去捡,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后来是路诚过来拉他。路诚不知什么时候也偷喝了酒,一张脸红扑扑的,韩锡没拉起来,他也一头栽进卧室里。再后来怎么了,就接续不上了。只记得老魏昨晚越喝兴致越高,换了个人似的。
韩锡小心地坐起身,从床上挪下来。魏书明的卧室他很少进来,平时门总是关着,老魏爱安静,他们虽从不言明,但都谨守着彼此生活的界限。韩锡在床底下找拖鞋,见老魏已经醒了,便朝他打个手势,从卧室里退出来,轻轻把门带上。
刚刚怕吵,他随手按了拒接,现在调出通话记录,见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韩锡边回拨过去,边进厨房倒水喝。那边很快就接起来了,“喂”了一声。韩锡听出了那嗓音,带一点冷意,是左小卉。
这两天忙吗?她上来便问。
韩锡犹豫了一下。不忙。猜不透她的意思。
不忙就来我店里一趟,给你做身衣服。
这下更不明所以。给我做衣服?为什么?额头有些疼,韩锡走到镜子前,见前额有一块微微肿起发青,大概是昨晚磕到哪里了。
谢谢你这两年照顾小飞啊。
不是谢过了吗。
光动动嘴皮子有什么诚意,我这人不喜欢来虚的,人情也不爱欠着。
韩锡琢磨着,真这么简单?
不用有负担,就当我拿你练手了。不待他回答,左小卉扔下这么句话,挂了电话。
***
左小卉的店在解放路一条步行街的巷子里,位置不太好找,韩锡按照她说的,从两家卖人参的店中间的小门进去,然后往左边拐,上一个小二楼,再从一条走廊斜插过去,就到了“小卉服装定制”。
门脸不大,走进去,倒别有天地。空气里飘着一股人参的气味,闻着让人很安心。左小卉正在屏气凝神地剪裁一块布料,韩锡怕她分神下错剪刀,没敢叫她。店里东西不少,但收拾得井井有条,一侧的悬杆上挂着一排衣服,从男款的西装、衬衣到女款的裙子、大衣都有。
左小卉从布料里抬起头来,伸手抹了一把头上的细汗,见到韩锡站在门口。
你来了。进来。左小卉往前迎了两步,这才意识到手里还拿着剪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把剪刀放下。
你这店也太隐蔽了。
不好找吧。这边本来是有楼梯可以直接上来的,但楼下最近在施工,就给堵上了。
这些都是你做的?韩锡指了指那些衣服。
大部分吧,有几件是我买来参考打版的。这几天在赶工,得先做点东西出来,摆在这儿,好让人消费之前心里有个底。
左小卉从中抽出一件浅色牛仔外套展示给韩锡。这件是给小飞做的,还差一点,领子还没处理好。
纵然韩锡不懂服装,不懂私人订制,他也看得出,左小卉的手艺不错。拿他练手云云,更像是托辞。
听他说你以前在银行上班,这手艺是什么时候学的啊?
过去我妈就爱研究这些,我们家买的第一个大件就是缝纫机,我也挺有兴趣,就跟她学过一阵子。后来都是成衣了,手艺用不上了,怎么做也没有人家的时髦。左小卉拿了暖壶给韩锡倒水。在里面要劳动的,我们呢,大部分工作就是踩缝纫机做衣服,这活儿我熟啊,没想到没白学,还能派上用场,就边做边观察人家的用料、版型、设计。现在潮流又掉个头回来,大家又觉得手工的独一份的高级了。
那你准备给我做件什么样的?
左小卉认真打量韩锡,眼光来来回回,韩锡觉得那双眼睛里带着一种老道和精准,也许那是属于一个匠人的,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在裁缝的角色之外,试探、徘徊、举棋不定。
做身西装吧,你身材挺标准的,肩也宽,很适合穿西装。
韩锡听由左小卉安排,她从抽屉里拿出皮尺,让韩锡把外套脱掉,胸围、肩宽、臂展,一项项量下去,量完不用写,都默记在心里。她在银行待过,对数字比常人敏感。
其实我也没什么机会需要穿西装。韩锡说。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听小飞说,你和你女朋友不是打算去深圳吗,去了那边,说不定有的是机会。
韩锡没答话,狭小的空间里,人和人挨得近,念头好像更难藏。
那天在西净山碰到,你问我说,真相就那么重要吗,是什么意思?
左小卉站在韩锡面前量颈围,韩锡抬着头,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感觉到她的手明显迟疑了一下。
如果我回答说,真相对我来说,就是很重要呢?
左小卉依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韩锡往下问,你认识我大哥?
皮尺头上的铁片落在韩锡颈窝里,冰凉凉。
左小卉心乱了,那些个数字也跟着乱了。
你今天找我来,是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对吧?
左小卉把手里的皮尺撂下,终于抬眼去看韩锡,这一眼深不见底。
有时候真相会伤人。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