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韩锡回来得晚,到家的时候都快九点了。小左找来的小孩请了假,说是女朋友生日,韩锡替他的班,从早上开始,一共搬了五家。搬完以后,两人都累得不想动,在路边买了几个烤地瓜,坐在车里吃。电台里说下礼拜要来一股寒流,实际上,这个晚上,韩锡就感觉到了气温的下降,出的汗捂在羽绒服里,散不出来,风一吹,冷得他直打激灵。
最近活儿多了不少,以往这时候是淡季。小左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包榨菜,递给韩锡。就着点,不然烧心。
好像还真是,以前冬天都闲。
都比过去愿意折腾房子了。今天这五家,有三家都是往新小区搬。听说等明年北京开完奥运会,全国大小城市的房子都会跟着涨起来。小左咬了一大口烤地瓜,太烫了,在嘴里嘶哈着,黄糯的瓤粘在嘴边。他看出韩锡心不在焉,就没再往下说。
韩锡昨晚跟李青通过电话,李青告诉他,她查到了一些东西,关于仇天勇,有些头绪了,她在电话里没有细说,只说要他不要急,等她再多一点进展再一起跟他讲。
你小姑她……不认识我大哥吧?
韩锡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小左一愣。我小姑?没听她提过啊,应该不认识吧。咋了?
没事,我就随口一问。那天去爬西净山,碰见她了。
她是去上香去了吧?
嗯。
也不知道怎么就变得这么迷信,她过去不这样的。还给我请了护身符。小左从毛衣的领子里拉出金光闪闪的六字真言。
也许就是想多了。神经过敏。韩锡想。
我先回去了。他把最后一口烤地瓜吃完,拉上羽绒服拉链,开门下车。
我送你。小左赶紧打火。
绕路,我打车回。
回到土房子,一推开门,韩锡惯性地往里走,踩了一脚才赶紧退回来。地上一层水,黄乎乎的,带着铁锈。
挨着客厅沙发的那个暖气片前,魏书明蹲着,旁边放了工具箱,他手里拿着把钳子,正一下下拧着暖气管上的接口。一头已经卸下来了,另一头,也就是他手底下的,却纹丝不动。
老魏。韩锡叫了他一声,魏书明头也没回。
韩锡把鞋脱在门口,从鞋柜里找出双雨靴换上,趟水走进来。电视的遥控器在地上,他伸手把它从水里捞出来,控一控。水还没凉透,但屋里已经没有热乎气了。韩锡穿着羽绒服都不觉得燥,魏书明上身却只穿了一件背心,光脚踩着拖鞋。他脸上蹭了水锈,汗从额头一道道淌下来,成了张花脸,因为用蛮力,手臂上青筋陡起。不是在修理,倒像是在贴身肉搏。
怎么回事?韩锡走到魏书明跟前。
锈死了。魏书明依然没抬头。
干嘛给拆下来?
又漏了,不拆怎么修?
之前不是勉强能维持吗?
老房子,暖气管早老化了,年年冬天都要闹点毛病,却总是小毛病,让人下不定决心大修。发现小的漏水点,魏书明就找块厚胶皮,外面垫一块竹片,竹片有硬度,又有韧性,能拿弯,再用铁丝一圈圈缠紧,就不漏了。每个冬天过去,暖气管上就长蘑菇似地长出这么个补丁。
路诚拿着个空盆从厕所出来,他裤脚湿着,水痕沿着棉布洇上去,快攀到膝盖了。他蹲下身,把脸盆立起来去舀客厅地上的积水。水就薄薄一层,舀起来费劲,刚舀进来一点,动作重复一遍,就又倒回去了。路诚急得直瘪嘴。
给我吧。韩锡从他手里拿过盆,你去厕所把墩布拿过来。
魏书明没蹲稳,手上劲使大了,重心往旁边一带,差点摔在工具箱上。路诚折回来扶他,却被魏书明甩开。
说了,不用你!魏书明眼睛红着,脸颊上的伤疤竟显出点狰狞。
魏叔……路诚想哭又不敢,使劲把眼泪憋回去。
上楼去!还要我说几遍!
路诚站着不动。
韩锡少见魏书明对路诚这么凶,不知是对事还是对人。
我看看,要真的锈死了不能这么硬来,拧坏了更麻烦。要不我明早去买点除锈剂,或者找专业维修的师傅过来。韩锡赶紧上前解围。
你也上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们。魏书明从工具箱里又摸出块胶皮垫在上面增加摩擦力,换了另外规格的扳手,没打算再理会两人。
修暖气就必须把阀门关掉,可旧的卸下来,新的却还没买,外面只有零下几度,过两天寒流还要来,屋里到处湿捞捞的,一潮起来更觉得冷,这个晚上就不知道要怎么捱。老魏从来稳扎稳打,这么冲动行事,不像他。只有一种可能:他在跟暖气管较劲。出什么事了。
韩锡拉拉路诚,示意他先上楼。他没打算劝老魏,他知道,今晚拧不下来这根管子,老魏怕是觉也不会睡。谁帮都不行。他要出这口气。
电视柜上放着个文件夹,不像是家里的东西,韩锡走过去拿起来看,里面是张借据的复印件。欠款数额五十万,还款期限一个月,月利率八分。时间是上个礼拜,欠款人签名处是“路诚”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后面按了个手印,印泥蘸多了,糊成黑乎乎的一坨。
高利贷。原来魏书明是为这个。
不用问也知道路诚是叫人骗了,说他能惹上高利贷,韩锡是不信。谁不知道骗他得不到好处,图的是什么很明显——土房子,是梦巴黎背后的人设的套。韩锡想起了那天邢川看向魏书明那阴嗖嗖的一眼。会是他吗?上次他恭恭敬敬地带合同来,魏书明没接,这次送回来一张欠条,既然敬酒不吃,就没必要再演下去了。一张欠条换一纸合同。獠牙这就露出来了。
魏书明的愤怒因此便无处着落,该冲谁,路诚?路诚该骂,但他也必然清楚,这一次,怪谁也怪不到他。邢川?难道送上门去硬碰硬,那样和投降有什么区别。到头来只能冲自己,团在心里,消化不了就那么堵着。偏巧是这个时候,土房子不知死活地闹毛病,一副油尽灯枯的势头,魏书明咽不下这口气,就算大势已去,他也偏要挽救。韩锡一向以为,对外部世界发生的一切,小到意外,大到命运,魏书明都见识过了,也就都宠辱不惊了,像龛台上眉目低垂的神佛。他没料到,神佛也会发怒,也有弱点。
转念一想,以路诚的情况,法律上是不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骗他签了这个,算不得数。但对方会不清楚吗?他们太清楚这件事一旦仔细推敲他们其实毫无胜算,更何况,高利贷本身就违法。但梦巴黎的人不在乎,他们要的只是个由头,就像从墙上撬下来的第一块砖,有了这块砖,土房子就有了松动的可能。
韩锡没去问魏书明什么,而是转身上楼,进了路诚房间。他把借据拿在路诚跟前,问他这个是不是他带回来的。
魏叔做晚饭的时候来了几个人,是他们拿来的。他们还吵架了,魏叔不让我下去,我有点害怕……
有你见过的人吗?
那天来的那个小孩。
韩锡没猜错,真是邢川。
他们走了以后,魏叔盯着它,坐在那儿像木头人,饭也不做了。
这是你签的?
是那个小孩让我签的,他说他是魏叔的朋友。
上面的字你认识吗?
路诚跳着指了几个简单的字念了,最后落在自己的名字上。魏叔教我的。
所以你不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就签了?
路诚往后捎了小半步,像是已经意识到闯了祸的小孩,但为了不受罚,还在千方百计地证明自己无辜。
……我知道。他说魏叔就是为这个心情不好,签了字魏叔就不烦了,就能……
就能怎么样?
就能保住我们家。
我们家。从路诚嘴里说出来那么自然,韩锡却愣了一下,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似的。从某种意义上讲,邢川算不得在骗他。
你看到钱了吗?他给你钱了吗?
钱?没有钱,他给了我好些小塑料片,圆圆的,花花绿绿的。
你们还干嘛了?
他说陪我玩,让我抽卡片。
什么卡片?
就是……就是有黑的,有红的,上面有图案。你车上就有。大的赢,小的就输,但有几张我总分不清大小……
韩锡意识到路诚说的是筹码和扑克。想让本来就没存在过的五十万蒸发掉,还有比赌场更快更不着痕迹的地方吗?
魏叔是不是生我气了?路诚看着韩锡。自从搬进土房子,韩锡还没见过这双眼睛里包纳过这么复杂的情绪。委屈、害怕、伤心、小心翼翼,还有一点点侥幸。
魏叔是不是生我气了……他生我气了……路诚嘴里一遍遍重复着,双眼却渐渐失焦。像电子游戏机里的小人,明明走到了边界处,再不能往前一步,但还是徒劳地迈着双腿。
楼下咣当一声,接着是金属落地的脆响。韩锡知道,魏书明终于在这场搏斗中胜出了。扳手在同时断裂,碎片飞出来,在魏书明小臂上擦出一道血痕。他脑袋轻飘飘的,双手骤然没了重量,连感觉也消失了,如同演双簧时,别人在他背后伸出的手。站着的力气用尽了,他扶着墙,在拆下来的暖气片上坐下。累,太累了,连呼吸都是负担。
管道的颤音收了尾,客厅里静下来,邢川刚刚在这儿说过的话又响起来。
都知道路诚是你养的一条狗,但狗养出感情来,比儿子还亲。这钱你会想办法帮他还的吧,魏老师?
当年唐卫东遇见的是怎么一回事,他总算明明白白地知会了。人这一生,其实是反反复复地踏进同一条河流。
***
李青醒的时候已经九点了,闹钟是没响吗?还是被她按掉了?一点印象都没有。邪门了,怎么会睡得这么沉,梦境冗长,被风刮得黏糊糊软塌塌的,没有形状也没有尽头地大肆延伸,生硬得像一张张切换的幻灯片。
最后是被窗外的声音惊醒的,不知道小区里什么东西倒了,老大一声。窗外也在刮风,原来是从外面渗进梦里来的,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西北风,西北风有筋骨,刀劈斧砍的,刮起来无情无义。
李青定睛一看,九点,真是早上九点了?这下彻底醒了,顺带惊出一身汗。去省城的车票是九点十五的,怎么都赶不上了。李青打开电脑查了列车时刻表,下一班要十一点半,到了都下午了。来不及。
她要去见的人是张茂的前妻程薇。
那天她电话打过去,程薇直截了当丢过来一句话,她早跟张茂离婚了,人也不在集春了,不管出什么事都别找她。李青说她知道。你是谁啊?怎么会有我电话?我不是谁,只是想把当年的事弄清楚。当年的事?什么事?李青听出程薇是个直来直往的急性子,索性开门见山。张茂的眼睛是怎么瞎的?他有仇人吗?那边顿了顿。到底怎么回事,张茂死了?没死。没死你去问他啊!电话直接挂断了。李青再打,忙音。过了一会儿,倒是她拨了回来,劈头问了一句,你是记者?……我不是。那你是受害者?李青想了一会儿,琢磨着受害者这个词的微妙。他是不是借过高利贷?李青试探地问。对方沉默了,隔着听筒是打火机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越打越急躁,越急躁越打不着。周末我回省城出趟差,你要真有什么想问的,可以过来,不过我时间有限,而且咱们先说好了,我知道的不保证对你有没有用。
李青飞快地洗了把脸,挖了一坨面霜在手上边走边擦,就抓起外套出门了。
走出小区,一路上都没见什么人。太冷了,都在家里猫着。树上仅剩的那点枯叶也被风薅干捋净了,天沉沉阴着,街对面的小店关了,门上贴了纸,一个大大的“兑”字写得歪斜,像个肢体不协调的人。
才出来这么一会儿,脸已经被刮得生疼,失误了,该戴条围巾的,外套也该穿件更厚的。李青站在路边拦车,心里犹豫着到底是直接打车过去,还是去客运站坐大巴。过了五分钟,总算等来了辆空车,李青先问省城走不走,司机连连摆手,你看这天,要下大雪的,到时候要是空车回,路还不好开。还没等李青提出加钱的条件,司机就一脚油走了。
李青掏出手机找客运站的电话,刚拨出去,一辆崭新的吉普停在她跟前,车窗摇下来,一张脸侧着探过来,是崔炎。
这么巧。要出门啊?
你怎么在这儿?李青微微蹙起眉。
当然是来找你啊。
找我什么事?
上车说吧,不冷啊。去哪儿?我送你。
李青回头望了一眼,没见有出租车的影,犹豫了一下,开门上去。空调的暖风瞬间把她裹紧了。
那你送我去趟客运站吧,实在打不到车,谢谢啊。
崔炎看出李青在赶时间,又见她没拿行李,猜到她要去的地方不远,就说左右也没什么事,直接开车送她过去。
李青本来想拒绝,太麻烦了,不想欠他人情。可客运站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李青担心去了再跑空,就彻底赶不上程薇的时间了,就答应了。
不堵车的话开过去也要两个小时,怕这一路会尴尬,李青想拧开收音机随便听点什么,把车内的空间填满就好。但崔炎换了新车,她还没找到按钮,崔炎的闲聊就开始了。
去见谁啊?一个朋友。韩锡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嗯。你们俩现在怎么样了,之前不是说要离开集春了吗,怎么又没走?你怎么知道的?前阵子,打球的时候碰见你之前那个领导了,老黄,他跟我说了一嘴。哦。他还在找他大哥啊?还没放弃?
李青不想接这话茬。前面是不是快上高速了?
还早呢。都这么多年了,是有什么新线索了吗?
你什么时候关心起韩锡来了?
崔炎笑笑。我关心他干嘛,我关心你。上次请你看展览,你不说是忙吗,忙也得注意身体啊。看你今天,脸色也不太好,还是要多休息。
我脸色挺好的,我就这脸色。
上高速以后,风小了些,天更阴了,云层层坠着,酝酿着一场大雪。崔炎要上卫生间,就把车停在了一个服务区。
李青在车里等,服务区没什么人,只零星地停了几辆车。有只黑猫从空调外机上跳下来,四蹄雪白,李青听人说这种花色叫乌云踏雪。她目光被猫牵引着,不期然,一片人影撞进她视线,是个高大的女人,围巾一圈圈裹得严实,只露出两只眼睛。那女人刚好往这边看了一眼,一瞬间,李青觉得这目光有点熟悉。哪里见过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恍神的功夫,猫就不见了。
崔炎拿了两杯热豆浆回来,还有一只奶黄夹心面包。车上有空调倒不觉得冷,但李青早上没吃饭,又吹了冷风,一路上胃有些痉挛。她胃一直不太好,从小做下的毛病,小时候没人管她这些,饭老是吃得急,吃完就去外面疯跑,大一点以后又爱熬夜,饿了才想起来吃,三餐总不规律。
几口豆浆喝下去,胃才舒服一点。崔炎把面包给她撕开。胃好点没,先吃点对付一下。你每回胃一疼就是这么个表情。等你见完朋友,我带你吃好吃的去,我知道那边有一家意大利餐厅——
不用了,我自己坐火车回就行。
别啊,怎么说我都是得开回来。再说了,今天本来是来给你送芒果的,后备箱里呢,一共两箱,得给你搬家里去,沉。
我吃不了芒果,过敏。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崔炎系上安全带,把车开出服务区。没事,那你送朋友吃。
说不出的别扭。自从上次崔炎去出版社约她吃饭,李青就一直有这种感觉。按理说,两人是好聚好散,朋友之间偶尔吃个饭关心一下也正常。到底是哪里让她这么别扭呢?李青仔细回想,过去觉得崔炎是个细心的人,那些体贴周到她也曾是受用的,而现在,她彻底从和他的关系中抽身,得以获得旁观者的视角,便从崔炎没来由的眷注和殷勤里看出了一种近似奸巧的东西。这种东西过去也存在过吗?李青有点恍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