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夜来2023-05-22 17:475,851

  神经外科在人民医院的五楼,等电梯的人多,韩锡领着路诚坐扶梯一层层上去。

  保洁正在用消毒水拖地,塑胶地板上摆着黄色的“小心地滑”立牌,像陆地上伸出的海岬,人群自觉地绕行,匆忙却有序。路诚讨厌消毒水的气味,一路捏着鼻子。消毒水让他想起那段住在医院里无着无落的日子,一天结束前,保洁会最后消一遍毒,永远拧不干的湿哒哒的拖把蛇形前行,那代表着又一日的盼望破灭,虽然他并不确切知道自己在盼望什么,只是模糊地感觉到了一种落空。路诚不单讨厌消毒水,他讨厌关于医院的一切,从早上起来他就在闹情绪,不停地把韩锡的手拉在他额头上试温度,说自己好像发烧了;做检查必须要空腹的,可他临出门前非闹着要吃东西,耍赖说饿得走不动;早高峰拥挤的公交车上,他倚着栏杆站着,比往日多动,一有人下车他就朝车门张看,像是把韩锡当成了押解他的官差,随时预备下车逃跑,旁边被碰到的女学生回头瞪了他好几眼。这么一拖,到了医院已经九点多了。

  护士把病历本收了上去,让坐在那里等着叫,路诚才终于老实下来,韩锡也终于可以喘口气。每年都要复查,过去都是魏书明带路诚来,韩锡只要空闲也会跟着一起。这回是韩锡头一次一个人带他来,老魏临时有事,专家号是提前挂好的,不方便换日子,就拜托给他。兜里的便签纸上记着老魏交待的注意事项,他怕漏了,就一一写下来:路诚怕黑,做核磁共振之前给他吃点甜的,能帮他平稳情绪;记得顺便让大夫给开个血糖血脂查一查,他最近老是犯困;缴费凭证要保存好,可以报销的。如此种种。

  走廊的窗户大敞着,冷风呼呼地灌进来,韩锡起身把窗户关小一点,怕路诚吹着,上次他就是在窗口吹了邪风,嘴歪了一个月才好。

  魏叔最近都不带我出去玩了……路诚嘟囔的声音起初很低。

  你说什么?韩锡没听清。

  以前都是魏叔带我来医院。

  最近他忙。

  他还老叹气。

  叹气?韩锡回忆了一下,好像还真是。

  魏叔是不有啥愁事?

  愁,也该发愁。这阵子,魏书明的状态确实不太对,不怪连路诚都注意到了。土房子的事暂时没动静了,但总归是个隐患,对方不会这么容易就罢休的。老魏这人心重,事情都搁在心里一个人琢磨。

  因为他们想要我们的房子?

  又来了。又是这样的时刻。韩锡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路诚倒无师自通了。让人怀疑他脑子压根没出问题,精着呢。

  你听谁说的?

  谁也没说。是那天那个小孩来,我看见了。你让我回屋,我把门敞着,听到的。

  韩锡没忍住乐了,路诚管邢川叫小孩,也对,是该叫小孩。

  护士叫名了,韩锡带路诚进去,在王大夫对面坐下。路诚的手术,就是面前这个王大夫给做的,那时候他还正当年,现在见老了,脸凭空地宽敞起来,下巴也多长出一层,人显得愈发慈祥了,像寺里的弥勒。

  小路,来了啊!王大夫露出哄小孩似的笑容,小伙子越来越精神了,来,跟王大夫说说,最近感觉怎么样?

  路诚倒一个劲往后捎。王大夫把该问的依样问了,手底下龙飞凤舞,不时把病历本往回翻看。又给开了诸多的检查,单子打印了一沓。魏书明交待的,韩锡都对着便签纸一项项核对过了。还有句话,他想替自己问。

  就开口前一瞬的犹豫,就被王大夫看出来了,知道你想问啥,还有没有恢复过去记忆的可能了,对不?

  韩锡点头。

  年年见你,年年都问。我也还是那句话,虽然希望不大,但从概率上来说也不能说是没可能。指不定哪天碰见点啥刺激就想起来什么。

  年年都是一样的答案,却年年不死心。

  行,带他去做检查吧,你和老魏真是够费心的,你看给照顾得多好。等结果出来再回来找我,就不用挂号了,直接过来就行。

  韩锡谢过,起身要走,王大夫又叫住他,对了,他这阵子没再断过片儿吧?

  韩锡摇摇头。王大夫说的断片儿是指路诚的短期记忆丢失。韩锡记不起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了,路诚突然就对某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毫无印象,短则几个小时,长则几天。来医院看,王大夫说可能是后遗症,没什么大事,先慢慢观察,这脑神经错综复杂,伤到以后,说不定哪里就搭错根弦,哪里有个断捻儿,也就不好说后续会有什么影响。这种情况总共发生过那么几次,有些记忆后来慢慢就想起来了,有些则彻底没了影。大多是因为受到了某种强烈情绪的影响。后来又发现他有臆想的毛病,倒也不是凭空捏造,而是偶尔会分不清电视里的、梦里的和现实的界限。韩锡想象过路诚的大脑,他觉得那里就像一座被狂轰滥炸过的城市,有些地方直接成了无人区,剩下的修修补补勉强能维持运转,但还是三不五时会在马路上看到明晃晃的大坑,再平常的通路也有可能演变成迷宫。也许还有一片雷区,那里深埋着诸多秘密,等待某一天有人闯入其中踩到其中一颗,就可能引爆再一次的天翻地覆。

  韩锡让路诚在这里坐着等他,他下楼去缴费。

  缴费窗口只开了一个,队排了一长溜,朝前缓慢地移动着。不远处的咨询台,有个大概是耳朵不好使的老头儿,一遍遍地询问工作人员同一个问题,那人给问烦了,不由得提高嗓门,用整个大厅都听得到的音量告诉他,皮肤科在三楼,直走右转是电梯。

  韩锡的目光也跟着被吸引过去,因此注意到了咨询台后面的背景板。背景板被三条斜线划分成了不同的区域,分别是粉、蓝、黄三种颜色,上面画有几只滚圆的白鸽,年岁久远,色彩都已经褪得黯淡了。

  这场景,韩锡觉得不久前在哪里见过。是哪儿呢?

  对,那张照片。那天李青交给他的那个信封,他回家以后才打开,从海鸥相机里取出来的胶卷,二哥最后拍的照片,一共五张。第一张卷还没倒到位,只有小半张,而且过曝了,看样子像是对着天空按的快门;第二张是一只翻着肚皮的白色蛾子,在路边杂乱的草丛里;第三张是拍柏油路上的水坑,好像刚下完雨不久,仔细看,水坑里隐约反射出二哥拿着相机的手;第四张对准了街上的圆石墩,被人涂了鸦,喷上嚣张的五官;最后一张是大哥的脸,肩膀以上的特写,应该是抓拍的,大哥看向镜头的眼睛透着一点意外,还有一些慌乱,看不出来所处的环境,只有身后露出一小片背景,在焦点之外模糊成粉、蓝、黄的色块。

  那就是失踪前大哥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了。

  韩锡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看向咨询台的背景板,模仿相机的成像,对焦,然后虚化。应该没记错,难道那张照片是在这里拍的?他没印象那段时间大哥带韩铜去过医院啊?再说,韩铜的病历是在中心医院建的档,他们到人民医院来干什么呢?大哥眼里的意外又是因为什么?

  韩锡掏出手机拍下了咨询台的远景。

  ***

  仇天勇。仇。天。勇。李青反复默念着这名字。有种法术似的,她每念一次,记忆里的那团模糊的黑影就真亮一分,到最后,可以辨识身形五官了。好像有个看不见的银角大王手持一只紫金葫芦在对那黑影喊话。

  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仇天勇?

  哎。

  仇天勇应了一声,整个人随之就被完整地抛进了李青脑海,那些记忆也跟着鲜活起来。

  应该就是这人没错,仇在集春是个不常见的姓氏,重名的可能性不大,再说了,岁数也对得上。韩锡的那张名单上,仇天勇的名字被方块圈了出来,就是说,他已经过世了。

  另一个相似的名字对李青来说会唤起更多的记忆,仇天阳,仇天勇的妹妹,也是李青初中班上的数学老师。

  李青印象里的仇天阳总是缩着肩膀,一副瘦高的身量被人为地压矮,头发在脑后低低地扎个马尾,像受到了过大的地心引力那样拉着她整个人往下坠。仇老师讲课声音很轻,班里没那么安静的时候,第二排往后的位置往往就听不清楚了。没人投诉,班上要学习的就那么几个,其他人乐得不知道她在讲什么。李青坐在第四排,她的数学成绩因此更差了。

  那些年老师们一窝蜂地在家里开办补习班赚外快,仇天阳也不例外。大家就有充分的理由觉得,她是故意把声音放小的。但李青知道不是,她每周六下午三点都会去仇老师家里补习,一共六个人,在她家客厅的一张大圆桌上坐成个半圆,墙上钉着一块薄薄的黑板。仇老师的声量还是那么小,但因为离得近能听得真切了。李青很喜欢听她讲题,尤其是几何,一道证明题被她拆分得筋骨分明,因果简洁,她随手画出笔直的辅助线,任是怎样古怪的形状也被收拾得规整利落。其实仇老师声音很好听,轻而脆,像雨点敲击玉石。面对再愚钝的学生,她也从不发火,总是一遍遍耐心地讲。那雨就下起来没完。

  仇老师当时已经四十出头,因为一直没结婚,就和哥哥一起住在家里,爸妈都走了,就剩他们兄妹俩。关于她的传言李青听到过几种,有说她年轻时候有个心上人,爱到山无棱天地合却因为爸妈反对最后没结成婚,给耽误成了老姑娘,有说她是因为性格古怪才没人敢娶,业余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门里解一道数学猜想,有点走火入魔的意思,还有说她对自己的亲哥哥有见不得光的男女间的感情,嫂子就是被她给气走的。

  李青那时候就已经隐约明白了,流言在本质上无非是茶余饭后过剩的好奇心和窥私癖,却常常要披着关怀对方的名义。她进过仇老师的卧室,里面没有什么写满了演算过程的草稿纸,也没有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男人照片,至于仇天勇,李青倒是见过几次,他大多时候在自己房间里睡觉,偶尔从外面回来,弄出很大的声响。他当时五十岁不到,已经开始谢顶,头顶一片稀稀拉拉,裸露出的头皮让他看起来孱弱、可怜、溃不成军,像一块被卤水点坏的豆腐。那是一张难以从中提取出年轻时候模样的脸,李青能想到的所有形容词都和爱情乃至不伦相距甚远。

  仇天勇赋闲在家,一开始是买彩票,现场开奖,幻想着用两块钱开走一台桑塔纳,接着研究体彩,报纸的版面被圈得花花绿绿,倒有几分解数学猜想的精神,后来染上了牌瘾,每天去赌友家里打牌,掐一、红十、推牌九,有输有赢,输多赢少。

  有一次,他们正上着课,仇天勇突然回来了,气势汹汹,把门摔得直响。他身上带着一股经宿的烟味和酒气,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剃光了,竟因此生出点凶恶,黑着脸朝仇老师奔过来。在场的学生都下意识把凳子往后挪,谁也不敢出声。他不管还在上课,更懒得顾忌什么,一把拉过仇老师,要她赶紧拿钱出来,他马上要用。仇老师说钱都给他了,让他停手别再赌了。他狂怒起来,你他妈的懂个屁,马上就翻盘了!

  我真的没钱了。

  仇天勇冲进妹妹的卧室,在几处他认为会藏着私房钱的地方翻找。教案、相框、床垫底下,最后连内衣裤都翻出来了。一无所获让他更加气急败坏,他冲过来抄起黑板擦朝着仇老师脸上丢去。

  也许是因为学生在场,仇天阳努力地克制着情绪,擦掉头发上沾着的粉笔灰,愤怒在她体内乱撞,却找不到出口,她整个人像被装上了一部马达那样抖着。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赚多少补课费!不给钱你他妈的就给老子滚,这房子是妈留给我的!

  记忆在这里戛然断裂,后来怎么了,仇老师跟他爆发了吗?那节课是怎么收的场?她后来又去过她家里补课吗?李青对着手里的字条找到了五号楼。是三单元二楼中间那户。她回了一趟学校,得知仇老师刚刚退下来,从其他老师那里打听到了她的住址,她搬家了。

  李青几乎没有认出眼前给她开门的仇天阳。她比李青记忆里要矮上很多,似乎已经一个人甩开时间,大步提前迈入了老年。她还记得李青,说当老师的记性都好,她记得李青曾在她家里补习,每次上课会带个金黄色的水壶,几何成绩好过代数。家里那股古怪的气味在第一时间就钻进了李青鼻子,她有几种猜想,但似乎都不对,直到仇老师把她让进屋坐下,防盗门重新关上,她才听到那个关着门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李青忍不住直接问了。

  蝈蝈。

  什么?

  仇老师主动打开了那扇门,为李青展示她的收藏。一阵热气带着浓重的味道蔓延进客厅,声音跟着放大、立体起来。李青走过去扶着门框把眼睛往里探,像是异世界的入口,她不敢再往前多迈一步。窗户缝糊得死死的,空调开着,呼哧带喘地吐出热风。房间里悬挂着几十只竹笼,有触角从缝隙里穿出来,隐约看得出那些深浅不一的绿。架子上摆着成排的饲养盒,里面是体型更大的,李青记得在书上看到过,应该是叫螽斯。太多品种了,她认不出了,仇老师说是蝈蝈,只是为了方便她理解。

  每一只的叫声都很清晰,假如细心,可以从合鸣中分辨出来,但整体上似乎又存在某种统一的韵律,它们叫一声,李青的鸡皮疙瘩就跟着鼓起一毫,脊背上过电一样。像看恐怖片时的心情,又害怕,又不舍得收回眼睛。

  那味道来自正在腐烂的蔬菜和肉,以及来不及清理的粪便。

  她小时候也养过,盛夏到刚入秋的时候,从市场买回来,小小的一只挂在窗户上,撕一点白菜叶来喂,过不了多久就会死掉。

  在仇天阳看向这屋鸣虫的时候,李青第一次觉得她眼睛亮了起来,胜于望向那些公式和图形,那眼里不再是死水一潭。

  李青记得,这个房间,过去是仇天勇的。

  他早死了,三年前,心梗。他这辈子就为我着想了这么一次,他走得很利索,没用我照料。

  我听说他眼睛出问题了?你知道他是怎么失明的吗?

  仇天阳没说话,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大段的沉默。鸣虫的声音穿透墙壁,让李青的耳朵发痒。她以为仇老师会问她,你问这些干嘛。

  我不知道。他没跟我说,医院也是一个人去的。她终于开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李青却恍惚了,她有种感觉,仇天勇人虽然死了,但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一条辅助线仍然把他们兄妹俩连在一起。

  在那前后有发生过什么吗,或者,他有跟你说起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又是长久的沉默。

  高利贷。他借了高利贷。

  因为赌钱?

  因为赌钱。一开始闹得天翻地覆。

  李青该想到的,一个人一旦开始赌,瘾就会越来越大。

  那后来呢,后来还上了吗?

  你不是来看我的。仇天阳突然说。

  李青怔着,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仇天阳马上笑了,好像刚刚那句话并非出自她本意似的。她几乎带些歉意地起身,说去厨房切点水果来。李青让她不用麻烦,她又坐下来。

  我知道,你嫌家里有味。

  仇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于让李青陷入尴尬,她看起来更抱歉了。

  你问吧,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他活着的时候没人关心,死的时候连个来吊唁的人都没有。这一生过得稀里糊涂,不管你是为什么,要是能对你有一点价值,也行。

  钱我也不知道还上没有,我是想不出他能有什么办法还上,真的赌赢一把大的?他没那个命。他瞎了以后没多久就搬出去了。他的眼睛,我一问他就骂我。但我觉得不像是意外。

  他搬出去是去按摩店上班了对吗?

  嗯,吃住都在那里。眼睛看不见了,人倒踏实了,也不问我要钱了。但干了几年就干不动了,又搬了回来。

  他有没有提起过,类似于要找谁报仇?

  报仇?他有什么仇人,这辈子还不是被他自己害的。他就死在那儿,那天我出去买菜了。

  仇天阳伸手往厨房的方向一指。

  从仇老师家里出来,李青没有马上回家,她想一个人走一走,在屋里待得脸有点发烫,脑子也钝了。有一些不算太久远的记忆正在冒头,只要她凝神贯注,就能理出个大概。可她却故意不去细想,心里隐约有些不安。不安什么,她不愿深究。

  手机里存了一个电话。仇天勇在按摩店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叫张茂。张茂是十号,李青把韩锡那张名单要来了,知道他还在店里。电话是张茂老婆的。她正要拨过去,手机就响了,有条新信息,又是崔炎。周末文化宫有个摄影展,我给你弄了张票,不忙的话我晚上给你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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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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