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夜来2023-05-19 17:425,602

  那天从西净山离开,韩锡惦记上了庙里的铃铛声,下了山他就直奔卖日杂用品的商场,把能找得到的铃铛挨个地贴近耳边晃荡。不对,不对,声音都不对。哥,你要买来干啥用啊。小贩问他。韩锡一时给问住了。不干嘛,我就想听个声。你知道寺庙里挂在檐角的铃铛是哪一种吗?寺庙里?那我这儿可没有,你要不去卖佛教用品的店里看看?

  从商场出来,马路对面还真有一家佛缘堂。里面摆了大大小小不同材质的佛像,另有佛画、香烛、经书、磁带种种,铃铛他倒也见到了,但是只有手摇的那种,店家告诉他那叫金刚铃,是藏传佛教用的。韩锡只好作罢。也许不是声音不对,是场域,场域不对。店里菩萨也不少,可却没有让人觉出肃穆庄严的意思,虽然用词依然是“请”,但盖不住商品交易的意味。

  同样,从寺庙里得到的心静也维持不了多久,走出寺门,一步就跨入了红尘,处处都是纷扰、恼烦。怪不得那些居士三天两头地往寺里跑,是想用佛香把身上的烟火气盖一盖。

  无非是想把心重新静下来嘛,韩锡从柜子里翻出剩余的材料,再做个模型吧。他有他的修行。可做什么呢,不如就做西净寺。韩锡从网上下载了西净寺各个角度的照片,还有网友手绘的平面图。他研究了一阵,然后先在底板上确定大致的位置和比例尺,用铅笔描出范围。

  边描边从记忆里提溜出他看到的西净寺,肌理、尺度、结构。这么一开掘,左小卉的那句话跟着撞进了他脑子里。

  真相就那么重要吗?

  看似是随口的感叹。他当时没多想,只是在心里组织着语言,该怎么回答她。他以为她和常人一样,问这个是觉得他荒废、不值,可再一想,任凭谁觉得他荒废、不值,也不该是她左小卉啊,她是比韩锡更豪横的挥霍者,大好前途说扔就扔,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么一琢磨,韩锡就觉出她的言外之意了。他们往山下走的时候,有阵子,他似乎感觉到左小卉想说什么,犹豫着一直没开口。这一句是在她沉默了许久以后才问的。可惜后来,被一队旅游团打断了,风风火火七吵八嚷,再没什么聊下去的气氛,他们也就各自回家了。

  韩锡越想越觉得左小卉的话别有意味。难道她知道点什么?

  刚往这儿一想,手机就铃声大作,来电显示是“老肥”。韩锡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正襟危坐地按下接听键。

  喂?

  我按你给我的名单去病历室查过了。老肥这次倒是开门见山。

  韩锡的呼吸不由得加快了,他咽口唾沫,想定一定神。

  结果呢?

  其中有四个人,我找到了他们的病历。

  上面失明的原因是?韩锡迫不及待地问。

  甲醇。

  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咚,像用力甩出的鼓点,尾音震耳欲聋。

  全都是因为甲醇?

  嗯。这些人的眼睛都是被甲醇毒瞎的。而且跟那个贾佩山一样,都是接触式。

  震惊归震惊,意外吗?不意外,反而有种落听的感觉。接着,从脚底下涌起一阵寒意,一直攀上头皮。

  马胜和呢?他在里面吗?

  韩锡,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查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肥的语气少有的严肃。任谁,也能看出这里面的不平常。

  你先告诉我,你说你找到了四个人,这其中有马胜和的病历吗?

  有。

  ***

  集春教育出版社在临江广场对面的一座大楼里,离李青家不远。四层和五层是出版社的办公区域,李青的办公桌靠窗,同屋还有另外五张桌子。她桌角上摆了一盆蝴蝶兰,是之前坐这张桌子的同事养的,他离职了,这盆花就过继给了李青。李青没什么植物运,从小到大,养死过不少花花草草,连最好养的芦荟、仙人球,也能养到一命呜呼。她于是接受了这个现实,再喜欢的花草,欣赏欣赏就罢了,没必要到她手里来遭一茬罪。自打她入职以后,这盆原本算得上气宇轩昂的蝴蝶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换了气质,一副人到中年的颓唐萎靡。

  到饭点了,李青准备一会儿和同事去楼下吃饭的时候,提一嘴这事,看谁愿意接手这盆蝴蝶兰,使它免于被养死的宿命。

  正要起身,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来了条短信,发件人是崔炎。

  崔炎?李青看着手机屏幕上这俩字纳闷。都多长时间不联系了,上一次见面还是李长天的葬礼,他怎么会突然发来短信,是出什么事了吗?

  点开看完,李青更纳闷了。崔炎说他前几天在家大扫除,从沙发垫夹缝里找到了她以前丢的一条手链,刚巧今天来办事路过她公司,就想顺便约她出来吃个午饭,把手链还给她。

  顺便?一听就是找了个顺便的借口。离婚的时候两人算是和平分手,分得干干净净,没什么需要牵扯。现在为了送还一条手链特地找她吃饭?李青可不记得自己丢过什么手链。况且,虽然她不敢说有多了解崔炎,但毕竟也在一起生活过,她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等等,崔炎怎么会知道她来出版社上班了?她入职还不到半个月,也没跟谁提起过这件事。

  正想着,崔炎的第二条短信到了。我到你们出版社楼下了,在萍乡小厨等你。

  萍乡小厨在挨着他们那栋楼的底商,家常东北菜,菜码大、实惠,味道也不错。平时他们如果一起吃饭的人多,会来这里点几个菜。

  李青到的时候,大厅里已经热烘烘坐满了人,她拿眼睛扫了一圈,没瞅见崔炎的身影。一个领班模样的女人走过来。是找崔先生的吗?这边。

  大厅往里深入,有几个包间,领班带李青进了其中一间。崔炎正在里头打电话,见她进来,三言两语打发了电话那边的人,然后交待服务员可以上菜了。

  包间是十几人的大桌,孤零零地摆了两套餐具。崔炎解释说来的时候大厅已经没位置了,只好进了包间。

  李青把外套脱了挂上衣帽架,崔炎殷勤地把他身边的椅子抽了出来,但李青没坐,在隔开一个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这么说话方便。

  崔炎也不尴尬,把餐具给她递过去,热络地问起她的近况,又自问自答地说了自己现在的生活。李青边打量崔炎边猜测他叫她来的用意,他看着比过去微微胖了一点,但总的来说,身材保持得还不错。那张脸依然是不咸不淡,没有任何能让人记住的特征和表情。脖子上露出一截细皮绳,李青不用看也知道,坠的是观音,玉石的,崔炎一直都喜欢收集这些。摆出这副姿态,难道他是有求于她?李青想。不应该吧,他有什么事能求得着她?

  菜很快上来了。一道鲶鱼炖茄子,一道板筋拌干豆腐,另有两大碗肉酱玉米面碴条。崔炎叫服务员把辣酱罐递过来。

  今天就简单吃点。它家碴条我猜你没吃过吧,一般人来这儿都不会点这个,但我跟你说,这碴条味儿特别正,我每次路过都要进来吃一碗。来,尝尝。我记得你能吃辣,加点它家自己做的辣酱更好吃。

  崔炎这人虽然虚,但在吃东西这一点上是绝对让人信得过的。工作了一上午,李青早饿了,她把面前的碴条拌匀,夹了一筷子吹吹送进嘴里。肉酱的醇厚和玉米的奶香混了一点甜辣味充满了口腔。

  崔炎用眼神询问她,她嘴倒不出来,也用眼神给了他反馈。他这才放心地吃起来。

  认识崔炎是因为家里人介绍,当时李青毕了业回集春,跟韩锡表了白但没结果,家里催着她找个对象结婚。她起初抗拒,但后来被他们说烦了,也就默认同意了。二姨最卖力,给她搜罗了各路未婚男青年,每周都出任务似地去见。李青短暂地和其中两三个谈过一段,但很快就都分手了。见崔炎的时候,李青差不多已经疲了,第一眼见到他,李青就觉得这人平平淡淡,没什么存在感,凭经验预判着对方对自己也没什么兴趣,差不多是一顿饭吃完就再也不见的节奏。

  然而等这顿饭真的吃完,李青对崔炎的看法却起了变化。他给她留下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很会点菜。崔炎翻了一遍菜单就心中有数了,问了李青的忌口,便招手叫服务员过来,确认一些做法和用料上的细节。菜端上来,荤素搭配,营养均衡,口味也丰富。那家店李青过去不是没来过,但从没觉得这么好吃,原来是菜没点对。吃饱了,每样菜只稍微剩了一点,不会给人浪费的心理负担。李青第一次知道,点菜还有这么大学问。她开始对眼前的人有了点兴趣,问他是常来这家馆子吗?崔炎摇头,只说是过去总给领导点菜练出来的,既要得体,还得让人吃出一点惊喜。后来李青才知道,这话是过谦了。崔炎爱吃,也会吃,会吃的人也都会做,爱做饭的人对生活是不会冷冰冰的。打动李青的就是崔炎身上的这点烟火气。

  崔炎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虽然学历不高,但已经在公司做到中层,父母在外地,都有退休金,没有养家的压力,各方面条件算得上相当不错,李青家里人对他也很满意。两人谈了几个月,崔炎经常为李青下厨,不吝时间地做些功夫菜,也算是两人之间的一种情调了。李青不是贪吃的人,过去的二十多年人生里对食物从未有过太多要求,然而今时今日,她发现成年人的种种欲望大多是遥不可及、是拼了命去求也求不得的,理想、爱情、自由,都高悬于空中楼阁。唯有口腹之欲,是实实在在的,抓得着的,也最容易满足的。

  两人的婚期没多久就定了下来,崔炎把过去的房子卖了,在江南最好的地段买了套新开盘的三居做婚房,装修布置都交由李青定夺。更让李青意外的是崔炎对路诚的态度,他对他从没流露过半点嫌弃,也没有怪她去负担这份没必要的责任。不忙的时候,他会主动开车载着李青去土房子,把路诚接到家里过周末。

  结婚以后,两人的生活过得没什么波澜。彼此间的距离,并没比谈恋爱的时候更近。崔炎工作上的事很少跟李青说,出去应酬、见朋友也几乎不带她。一开始,李青觉得这样的相处模式正合适,她刚好也需要自己的空间。但渐渐地,就哪儿哪儿都觉出不对。直到最后离婚,日子也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但李青最介怀的是,她觉得自己看不透崔炎这个人,有时候觉得他踏实、重感情,有时他又显露出非一般的野心算计。更多时候,李青像是从一架显微镜里看崔炎,看到的像都是局部的,放大的,不能说是不真切,但却总也看不到整体。这要是朋友也就罢了,可枕边人这么难看透,总归心里是不安的。有一点判断是不会错,她和崔炎不是一路人,之前的新鲜感一用完,相处就变得干涩而漫长。

  碴条吃完,菜也下去了大半,崔炎又把没聊完的话题捡起来。最近家里没催你?

  催我什么?

  催你再找对象结婚啊。

  崔炎的话没带什么情绪,但到了李青耳朵里,却有了几分阴阳怪气。

  我找不找跟你有关系吗?

  只有绝顶讨厌的前任才问这个,她心想。

  就随便聊聊嘛,还不能关心一下你了。老爷子走以后,咱们都多久没再见了。

  你都知道我来出版社上班了,不会不知道,我早就跟韩锡在一起了吧?李青话里带着挑衅。

  崔炎露出一个称得上厚道的笑,让李青恍惚间觉得自己的挑衅没道理。这么一来,倒显得还在乎一样,那倒是真的误会了,她只是觉得今天这顿饭吃得莫名其妙。

  一直到午休结束回到办公室,见到几个同事围着她那盆蝴蝶兰扯闲篇,李青才想起来,崔炎临了也没提那条手链的事。

  ***

  接到老肥电话的当晚,韩锡梦见自己行进在一片开阔无垠的沙地上,座下是一匹大得离奇的巨兽,像骆驼,像犀牛,像恐龙,总之是都像又都不像,不知道要去哪儿,往什么方向去。接着,他抽离为客观视角,看着巨兽背上的自己,被衬得如虫蚁般的一个小黑点,好像两指一捏就死了。梦境变换,时空扭曲,他又被抛进一间斗室里,双方在竞技,要把皮球踢进对方的球门,狭促的空间里挤了十几个人,动作全都施展不开,他急得满头大汗,就是使不上劲。最后,他终于带球突围到了对方门前,才看清守门的是马胜和。马胜和的一双眼睛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比电视上的梅超风还吓人。他朝韩锡伸出两只攥着的拳头,要他猜左手还是右手,韩锡随意指了一只,他边摇头边笑,张开另一只拳头,掌心里是两只浑圆白净的眼球。韩锡被这么一吓,就从梦里醒过来,发觉被子蹬了一半,怪不得越睡越冷。他想把被子拽上来,可手脚都像灌了铅,抬不起来,也醒不透。

  阳光从没拉紧的窗帘缝里渗进来,韩锡睁着眼,回想着梦里的情境。但梦好像见不得光一样,被太阳这么一照,就蒸发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一种感觉怅然地留在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对韩锡来说,此刻心里留下的是恐惧。就好像眼珠不在了,两个黑窟窿还在。

  本来要去李青家里的,他答应她,不管查到什么都跟她随时同步。路过临江广场的时候,他给她打了个电话,问她愿不愿意出来坐一会儿,晒晒太阳。其实是他贪恋这点阳光,他想待在人多的地方,于是特地在广场的中心地带找了个台阶坐下。戴毛线帽的小孩把皮球一次次拍向地面,咚咚咚咚,回响结实而短促;一个女人坐在他下面几级台阶,正在修理断掉的包带,要把皮绳穿进狭小的孔隙,一回回地试验却总是失败;不远处喷泉旁边,年轻男孩机械地把手里的传单一张张朝来往的人发出去,不知是在宣传新开业的美发店还是餐厅。单一的重复让韩锡安心,那两个黑窟窿才始不在他眼前晃荡。他问自己,怕的到底是什么?心里隐约有个答案,但不敢细想。

  李青穿了件羊毛大衣,今天没风,就这么敞着怀。她本来想见了面先把崔炎来找过她的事告诉韩锡,但见到韩锡的脸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韩锡也看到她了,朝她招招手,人紧绷着,像没放稳的木偶,身上也跟着微微晃动起来。

  怎么了,没睡好?脸煞白的。

  李青挨着他也在台阶上坐下来。

  韩锡想把噩梦复述给她,但一想到要再回忆一遍那场景,到底没张嘴。他从外套兜里掏出张纸,递给李青。李青碰到他的手,冰冰凉,攥在手里帮他捂捂。

  你上次去那个贾佩山家,不是说他女儿一提起他失明的原因就表现得不太自然吗?我就拜托之前的同学帮忙查了一下。这张病例是我翻拍打印出来的。

  韩锡把老肥跟他说的都给李青讲了。还查到了四个人,纸的背面写了十六个名字,有五个前面打了勾。李青一个个名字看过去,攥着他的手松开了,郑重地捧着那张纸,像是一只手端不动。

  甲醇中毒……李青重复着。

  现在还确定不了到底有几个,这只是眼科医院的病历排查出来的。

  这些人过去有什么交集吗,在他们去按摩店以前?

  韩锡摇头,还没查到。无数个问题缠作一团系了死扣。

  他们的眼睛到底是怎么瞎的?这跟他们杀掉“那个人”有关系吗?马胜和说是报仇,难道他们的双眼都是被那个人弄瞎的?尸体不会凭空消失,怎么处理的,谁处理的?在梦巴黎杀人,那是路诚的地盘,他会放任不管吗?他在其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最后一个问题,韩锡只在心里默默想了想,没说给李青听。

  想不通。

  想不通就先别想了,你先歇歇,换换脑子。我说了会帮你查,不是只打算动动嘴的。

  你要怎么查?

  我这阵子一有空就在看推理小说,跟踪、暗访、卧底的基本功都学了点。

  韩锡笑不出来,但还是硬挤出个变形的笑。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不会冒险的。看到了没。

  李青的指尖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

  仇天勇。这个人,我算认识。李青顿了顿说,得亏集春是个小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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