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山街西北边小巷子里的早餐店,开了十几年,招牌也没一个,油条炸得精神,老板又舍得换油,每天一大清早就有人排队来买。小屋里支了四五张矮桌,韩锡占了其中一张,面前摆了四大根油条,两碗豆腐脑,一屉包子,两碟小菜。
东西刚上齐,小左到了,看着就还没醒透,眯缝着一双睡眼,头顶上一撮呆毛支棱着。
好久没起这么早了吧?
小左打个哈欠作为回应,在韩锡旁边坐下。
你昨晚跟我说完,我定了闹铃,但还是睡过了。
你是怎么,打算放长假了?眼看着快两个月了吧,搭档物色好了吗?韩锡给他拿个空碟子,把里面的水往地上控干净。
小左揉揉眼角,刚找好,正要跟你说。
先吃吧,吃完再说。
要不了十分钟,桌上的东西就被扫荡一空。习惯了。过去出来跑活儿,俩人老是在这里吃早餐,赶时间,吃得急。
韩锡从桌上的卷纸筒撕块纸擦擦嘴,另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摸出厢货的车钥匙,撂在小左面前。
早就答应你的,我去深圳了,车就留给你,你找人接着干。我没走成,耽误了你两个月。上次你借车,我让你开走,你硬是又给我开了回来。现在正式交接一下,车我已经开过来了,路边停着。
锡哥,真不用,你这东跑西跑的有辆车方便。之前确实是没找着合适的人,我才歇了一阵,车不是事儿,先租着呗,等攒够了钱我买辆新的。
嫌我车旧了?拿着吧,这阵子我一共也没开上几回。哪有人开着厢货满大街找人的,还不如蹬自行车方便。本来没以为这次会在集春留太久,还是会走的,但现在这情况吧,我也说不好。
李青都已经去出版社报到,做好了旷日持久的准备,他不能两手一甩,当个闲人。按摩店那边还得继续查,但要弄清楚的东西太多了,没这么快有结果。事情可能比他预想的更复杂。
我想好了,以后咱俩调个个儿,你是老板,你来负责接活儿、安排,我呢,就算在你这儿打个工做个兼职,你那边时间不方便或者有人手不够的时候,我去顶上,给你搭把手,你给我发工资。
真的?小左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除非你不想要我。
锡哥,你回来我当然欢迎,本来就贼舍不得你走。小左挠挠脸,欲言又止。
但是呢?韩锡问。
什么但是……小左故意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肉麻的话。
还不是希望你能海阔天空。
***
没出两天,小左就给韩锡安排了趟活儿,帮他小姑搬家。
小左的小姑左小卉只比小左大十岁,跟韩锡差不多年纪。小左的爸妈打他小时候就一直在外地打工,他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所以跟同住的小姑也特别亲。小姑进监狱以后,先是爷爷脑出血走了,奶奶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过两年也跟着没了。奶奶生前立了遗嘱,要把家里的房子留给小卉,三个儿子谁也不点头,有辱家门的怎么反倒成了功臣了。闹过了,狠话也说过了,到最后还是没拧过老太太,一个家也就这么给闹散了。
左小卉出狱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空置了几年的老房子挂出去卖掉。一方面是不想继续住在这儿,被邻居放在显微镜底下观察、戳点,当年出事的时候,要不是他们天天聚在一起添油加醋地说闲话,老爷子也不至于急火攻心,另一方面,她确实需要这笔钱,她有案底,想找个跟过去一样的稳定工作基本属于天方夜谭,若要不遭歧视,不受人白眼,就自己单干这么一条路,既然这样,本钱得有。
老房子离火车站不远,直线距离只有两公里。房子是八十年代盖的,就一栋,总共五层,沿街东西向一字排开后,在两端又各往南北延伸出几户人家,整体形成一个瘦长的“工”字。左家就在工字右下角的那一点。
车停在楼门口,一进单元门,一股老房子特有的气味直打鼻子,楼道里只剩一条下脚的通路,其余地方都被杂物堆满了,什么都有,酸菜缸、鞋架、纸壳盒子、手推车、种在破盆里的大葱,占山划地的气势,谁也不示弱,谁搁得少谁就吃了亏。二楼往三楼上的时候,一辆落满灰结了蛛网的二八自行车杂耍般架在一只窄柜上,韩锡和小左侧着身通过,生怕不小心蹭了哪里,就倒山倾海了。
到了五楼,门敞着,左小卉已经收拾好了在等着,东西齐整地收在一个个纸箱和包裹里,没一点多余的零碎。左小卉短发利落,高领的鸽灰色毛衫勾勒出颈部的优美曲线。她不卑不亢朝韩锡点头微微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那张脸骨相极好,没有多余的肉,不笑的时候清冷,一笑,却又让人生出想亲近的念头。韩锡本以为会见到一个沧桑的女人,然而经历了六年的牢狱生活,左小卉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还要年轻,身姿也是挺拔的,没有被生活训诫过以后落下的那种蔫头耷脑。
住在工字楼附近的没人不知道左家的老闺女聪明、漂亮、有气质,关键是还争气。左小卉毕业以后直接进了银行,坐在柜台办业务、点票子,是有里有面的工作。她刚上班那两年,三天两头就有人来家给她介绍对象,男人的相片攒了一沓子,环肥燕瘦,还在上初中的小左开玩笑说,都能凑一副扑克牌了,像春晚上黄宏的小品演的那样,组长科长处长一条龙。但左小卉偏偏谁也没瞧上眼,反而喜欢上没个正经工作的应磊。
应磊长了只颇似鹰隼的鼻子,外号老鹰。老鹰混迹在陈桥路一带,那一片是年轻人的地盘,网吧游戏室台球厅,他负责看场子,手底下有几个弟兄。谁也不清楚左小卉是怎么认识应磊的,她跟他好了小半年,才告诉家里人。老爷子气得把她关在家里看着,除了上班不放她出门,五禽戏也不练了,差点以绝食相逼叫她分手。你这么好的条件,想找啥样的对象没有,怎么就给弄得五迷三道的,偏要犯贱找个街溜子!声音又不敢放太大,怕被邻居听去,家丑毕竟不可外扬。左小卉倒情绪稳定,也不辩白,让他骂够了,索性搬出去住了。
小左见过应磊,有一次他出去找同学玩,路过一家新开的冷饮店,小姑正和应磊坐在擦得锃亮的窗边吃冰沙。小左躲在街边的一棵大树后面偷偷看了一会儿,他觉得应磊和他想象的不一样,肯定也和爷爷想象的不一样,他不是那种染着黄毛满脸青春痘的流里流气的样子。相反,他看起来成熟又可靠,在小姑讲话的时候会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珍重地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轻轻握住。连小左都几乎被他眼里流动的爱意打动,在那一刻他原谅了应磊的出现所带来的鸡犬不宁,也原谅了小姑因为这个男人和家里疏远,在心里悄悄地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可惜,这样的温柔多情却不是为左小卉一个人预备的。在一起一年多以后,左小卉发现了应磊外边还有女人,她没想到这样的烂俗戏码会叫她碰上。她偷偷跟着他,见他带那女人去的地方,是对他们来说有特别意义的,她本以为该独属于他们两个的。恨就这样在一瞬间凭空生出来,他不光毁了她的以后,还毁了她的从前。毁了以后她尚且可以不去理会,做潇洒之姿转头离开,可毁了从前不行。她给了应磊最后的机会,只要他愿意承认,愿意坦白,她就愿意把恨撂下,从此两不相见。可他依然是那样情意绵绵地看着她,像他的故事里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我要是骗你就天打雷劈。应磊誓言凿凿,发完了还不过瘾,还要柔情蜜意地复述一遭他对她的赤诚爱恋。什么永远,什么唯一。左小卉暗自觉得好笑,懒得拆穿。
安眠药下在酒里,量不够,他只是歪在床上,尚有意识。左小卉把他随身带的那把弹簧刀攥在手里,她早就想好了要用它。那是应磊最喜欢的一把刀,刀柄上刻着一只活灵活现的鹰,说是从越南带回来的,刀身弹出的声音极好听,干脆、冷冽,简直让人着迷。左小卉一共捅了他三刀,没往致命的地方扎,算是留的情面。血流了一床,褥子都湿透了,她先打了120,准备等救护车到了,就去公安局自首。回到客厅,她把剩下的酒喝完,想起过去家里人对于两人未来的种种预测,带着一种真被他们说着了的悲哀。
由于送医及时,应磊命无大碍,但其中一刀扎进了肺里,手术以后落下了病根,支气管扩张。平日里咳嗽气喘,累了着凉了动不动就患上肺炎。刀是别想耍了,场子也看不动了,人算是废了一半,从一个精壮青年一步跨进病秧子行列。但即便这样,到底是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左小卉又是自首,本来该以轻伤论处,判个三年到头了。但应磊托人找了关系,最终是按杀人未遂给定的罪,判了七年。他恨透她了,她给他留的情面,他没给她留。没留也好,左小卉在庭上一句也没抗辩。没留就断得干干净净,一丝一毫的念想都剔干除净。反正都是坐牢,她在下刀之前早就想好了,三年五年还是七年,又有多大区别。
小姑你先等一下,我们得去把楼道里的杂物挪一挪,不然家具搬不下去。
不用了,家具我都不要了,就这些东西,应该好搬。左小卉上前一步,拎起随身的包。
全都不要了?小左的目光扫过客厅的书架、五斗橱,又拐进卧室里的衣柜、写字台,尽是不舍。
嗯,我都跟买主说好了,这些家具都给他留下。
小左把手里的绳子胶带都撂下,这里摸摸,那里敲敲。卧室门边有小时候留下的身高刻痕,最上面一道是一米六的位置,再往上就没有了,小左已经比它高出一个头不止。厨房台面上凸出的尖角包着泡沫块,五岁那年他就是一头撞在那里脑袋上磕出个小坑。
房子住到熨帖了,处处合适,丝丝入扣,像睡久了的床垫上面微微凹下去的人形。空在那儿不回是不回,可要把它从生活里摘除,也像动小手术。
小左越看眼圈越红,好像这里一卖,童年也就跟着彻底消逝了。左小卉过去拉拉他手臂。尽管知道小姑的难,但他心里也不是一点埋怨没有的。韩锡还是第一次见小左这样。
搬过去的地方是左小卉刚租好的房子,临近解放路,同样是个老小区,实用面积不到三十平的小一居,装修简陋,采光也不好,比工字楼还差上一截。墙上爬着蚂蚁,卫生间直返味,未知的角落不定还有什么。听小左说,她要在解放路开家店,租在这里方便。把东西都撂下,三人简单地吃了碗面条,就当新家的第一顿了。
礼拜六上午,韩锡蹬了双运动鞋,背包里装了面包和水,从越山街的公交站坐车去西郊。李青前两天说最近坐久了想爬爬山活动一下筋骨,两人就约好去爬西郊的西净山。到了景区门口,掏出手机,韩锡才见到李青的两通未接来电,不知怎么的碰到静音了。还有一条短信,半小时前发的,说她生理期提前了,不舒服,不想动了。韩锡把电话拨过去,问要不要去她家里陪她。李青声音懒懒的,说不用了,想一个人窝着。
来都来了,韩锡索性一个人上了山。西净山过去是野山,后来搞旅游开发,修了山路,建了大门,立了门票五元的牌子。半山腰上有座西净寺,据说很灵,也不知是山以寺名,还是寺以山名。
冬天的山乏味,树大半秃着,松林的绿深到发暗,覆着一层灰。灰松鼠和花栗鼠都不再活跃,在路边跳跳停停,眼神呆滞。没风景分神,也没大部队游客喧闹,韩锡的注意力都在脚下的山路上,他今天是准备好了来放放空,吸吸氧,大哥的事暂且搁在一旁不想。一口气走上山顶,身上出了一层细汗,卫衣贴在皮肤上。他想起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回清明节学校组织扫墓,全体师生排成两列纵队,浩浩荡荡一路行至烈士陵园,树还没开始抽绿,也是差不多的光秃秃的山景,大家心里都莫名昂扬着,情绪却不敢外露,要保持肃穆。
山顶朝前伸出一截玻璃观景台,稀稀拉拉站着两三个游客在拍照,上面风大,韩锡把外套重新穿上。往下看,集春笼在一层薄雾里,也不知是雾还是烟还是霾。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到,韩锡把眼睛眯起来——他微微有些近视,珲江的大桥上车流穿梭不息,铁道一条条像英文本里的横线,工地里塔吊起落如舞动的指挥棒,湖面有游船,能分辨出船首的龙头。他还想看到更多的细节,他试着在视线里去寻找土房子,但最终却丢失了方向。
从山顶下来,韩锡由里到外都通透了不少,人说浊气下沉清气上升是有道理的。他特地选了另外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下山,七拐八拐地竟迷了路,不知从哪儿窜出条黢黑的狗,朝他狂吠,他作势蹲下身做捡石头的姿势,狗一点没怵,反倒要朝他发起总攻,韩锡从树林里有些狼狈地横穿过来才终于摆脱了追击。一抬头,到了西净寺的后院。
韩锡绕到大门口,匾额的金漆很亮,刚翻新过的,里面袅袅飘来檀香的气味,他抬脚跨了进去。
寺比他想象中的大,正殿有几重,两侧还有偏殿,请香处围了不少善男信女。韩锡没进殿,他在外面绕着走了两圈,一直走到“闲人免进”的牌子挡住去路,角落的两棵树杈上栓了绳子,挂了师父们洗净的青灰色袍子。韩锡听檐角的铃铛被风撞响,心出奇的静,时间好像变得稀薄了。往回走,台阶前有一座弥勒的石像,雕得很有风格,浑圆、宽厚得几近夸张,却异常生动有妙趣。从那里转过来,韩锡迎面撞上一道目光,两人都是一愣。
左小卉也是一个人来的,她依旧穿得素淡,头发别在耳后,手里捏着三支点燃的香。韩锡目送她进殿,在蒲团上跪下,低下头郑重祈愿,接着拜三拜,把手里的香插进佛前的香炉里。
你不进去拜拜?左小卉从大殿出来,问还站在门口的韩锡。
我就不去了。
不信?
……嗯。
过去我也不信。
她告诉韩锡,解放路的店下个礼拜就要开张营业了,发个愿,不求富贵,只求别再生枝节了。做什么生意?韩锡问。私人订制。韩锡一时没反应过来。就是裁缝,给人做衣服的。她补充道。
你不是在找你大哥吗,不问问佛祖?
韩锡摇头。最无路可走的时候不是没人劝他去找大师算算。他觉得自己对神佛心不诚,完全的功利主义,就算真的灵,也显不到他这里来。
看来还是没到穷途末路。
临时抱佛脚,管用吗?韩锡问。
你知道这佛寺里什么最多吗?左小卉反问。
韩锡想了一会儿。香?香灰?
心愿,心愿最多。这些燃着的香全都是心愿,从大殿里飘出来,飘得哪儿都是,呛人。有些明知是奢望,还是来求,求个心安。
你也是求个心安?
左小卉没答,往寺外头走,韩锡在后面跟着。
下山路难走,左小卉膝盖似乎有伤,走得很慢。她说是在里面落下的关节炎。
小飞跟你说过我为什么坐牢吗?
他没细讲过,但我多少听说过一点。韩锡如实回答,风言风语,他确实听过,但没有求证。
他是因为我才退学的,高中都没念完。那会儿他每周都去看我,刚巧班里有个同学他妈在那里当狱警,事情就在学校里传开了。那些难听的话不用我说你也猜得到,他没少为这个打架,越打越被孤立,越打心越冷,后来索性就退学了。
原来是这样。问他,他从来不说。
他没怨我,还想把这事儿瞒着我,因为我总是跟他说要好好念书。好好念书,离开集春。他那段时间,明显状态很差,性格都跟着变了。好在后来遇到了你。左小卉顿了顿。我替小飞谢谢你。
没什么,他也帮我不少。
你的事小飞倒跟我说过很多。
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眼看不远就是山门了。左小卉好像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又拿不准主意,她走在后面,踩着韩锡的影子。
真相就那么重要吗?到了山前的广场,左小卉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韩锡刚回过神来,从大门口开进来两辆大巴车,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下。旅游团鱼贯下车,一水戴着红色鸭舌帽,导游举着把鲜黄的小旗,带大家往里走,边走边讲着西净山的历史。韩锡和左小卉就这样被人群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