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的水咕嘟着,水里的鸡蛋被一次次地撞到锅底,磕出一下下的闷响。
魏书明站在厨房窗边,往东看有一片开阔的视野,早上七点半,天算不上很蓝,太阳从层积云后面投下一道道光束,像电影院里的放映机,以大地为银幕。他知道这种光学现象叫曙暮光条,也叫丁达尔效应,其实光线是平行的,但因为光源太远了,就显出透视效果。从前在报社的时候,对桌的同事是个云彩爱好者,没事就爱拉着他观察窗外的云,给他讲那些云是怎么形成的,他才知道,云有那么多种类形态,那么多好听浪漫的名字。他把这些都写在信里,讲给唐敏慧。即便只是抬起头和她看到一样的云,也让他心中疏朗。
溅出来的水在灶台上汇了一圈,他才想起来关火。煮好的鸡蛋放在冷水里浸一浸,会好剥一点。
他从中挑了个皮最红个儿最大的,把壳上的水擦干,放在台面上。台面已经提前清干净了,菜板调料瓶茶叶罐都移开在一边。他左手大拇指按着鸡蛋的大头,右手食指按小头,两只手顺时针一转,鸡蛋就在光滑的台面上飞速旋了起来。起初是倒着转,靠着惯性就立了起来,在台面上转出一道道虚影,久了,劲力散了,像喝多的醉汉,脚步蹒跚起来,七晃八晃,没了分寸感,最后头一歪,撞倒在微波炉上。
魏书明把它就地磕了剥开,咬了一口,煮老了,蛋黄干到噎人。
今天是唐敏慧的生日,这鸡蛋是为她滚的。魏书明刚跟唐敏慧在一起的时候,没听过生日要滚鸡蛋的习俗,她告诉他这叫“滚运”,是他们家的保留项目,就算长寿面不吃,鸡蛋也要滚。小时候过生日都是唐卫东帮她代劳,鸡蛋在桌上转的时间越长就代表新的一岁运气越旺,后来她大了点,就自己上手,手上不会用劲,鸡蛋总是站不起来,满桌子乱窜,转一会儿就停了,她就耍赖似地要重来,直到满意了为止。唐卫东最后总是会笑眯眯地说一句,我姑娘新一岁运气指定好。
唐敏慧走了以后,每年她生日,魏书明都要代她滚运。还有件事,年年都做,就是把她没来得及出版的诗集拿出来,晒晒太阳。那是个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里面的每一首诗都是魏书明认认真真誊抄的,按时间顺序排好。他全都能背下来,倒不是有意,是读了不知多少遍水到渠成的烂熟于心。
要没有这些诗,他和唐敏慧的生活不会有任何交集。那一年,唐敏慧的投稿信寄到报社,和其他读者来信一起堆放在魏书明的办公桌上。副刊就他一个编辑,读者来信总是看不完,他从中选出标注了“投稿”字样的先拆。他还记得那封信,普通的牛皮纸信封,贴了新年的生肖邮票,厚实的一沓稿纸,一共六首诗。魏书明把诗读过一遍,再读一遍。那天晚上魏书明骑自行车回家的时候,看到路边光秃秃的树杈觉得欢喜,穿过乱糟糟的市场染了一身鱼腥味觉得欢喜,甚至最后在家门口的残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也觉得欢喜。万事万物好像都被唐敏慧的诗句净化了,魏书明感念于诗行里流露的那份真挚赤忱。他饭也没顾得上吃,就坐定桌前给她回信。
唐敏慧的诗登在半个月以后的副刊上,魏书明和她成了笔友。他们每礼拜会通一次信。每次把信写好,投进邮筒,魏书明的等待就开始了,他怀揣着这份秘密的等待,像怀抱橡果的松鼠。收到回信,他不舍得马上拆开,而是会留到午后。阳光缱绻,他走上报社的天台,靠在栏杆边,仔细地剪开信封。唐敏慧的字消瘦,下笔却有力,他的指肚摩挲着信纸背面的凸起,那种痒酥酥的触感久久地留在了魏书明心里。
和唐敏慧的通信勾画出了一方小天地,魏书明甚至不确定她是男是女,就这么一头沉进去了。可沉进去了,反而令他觉得世界开阔,宇宙无穷。他从未这样热切,心好像随时可以雀跃起来,他是心有秘密的旅人,这才知道被一人怀抱,胜似被世界怀抱,被一人理解,胜似被世界理解。
等到那份感情在心里满了,魏书明才终于确定,那是爱。他们终于决定结束通信,见面。在此之前,他没动过什么心思,像是偷偷去探究那个地址,打听那个名字。可她呢?她是如何想象自己的?
他们在初冬的江边见面,江水泛起白雾,在树上结了薄薄一层。唐敏慧日日与雾气为伴,眼前的雾让她放松下来,魏书明也跟着放松了。两人沿着江边一直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像递出的简短的信。在间歇的沉默里,他们不断地修正着对彼此的想象。
见面的九个月后,他们结了婚。婚礼赶上盛夏,唐敏慧穿一条白色连衣裙,及肩的头发松松地散下来,魏书明白衬衫、浅灰色西裤,头发梳好用发胶定型,他们站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下拍了合影。槐树旁边是一只墨绿的邮筒。
魏书明不是集春人,老家在离集春两百公里的乡下,父亲不在了,母亲卧病,连婚礼都没能来参加。结婚后,唐敏慧搬出了土房子,住进了报社刚分给魏书明的一居室。两人都不惧生活清苦,家里一切从简,唯一有排场的是那只价格不菲的猩红沙发,红到近于放肆。唐卫东说什么也要买下来,新婚,不能没点红。家里最多的是书,几乎占满了客厅的角落,又蔓延进卧室。两人的小天地就这样有了实体。
魏书明翻开笔记本,墨水的蓝比去年又淡了。平时他不敢看,一年就翻这么一次,仿若参观废墟,忆甜思苦。唐敏慧走了八年多了,每过一年,那数字就往上加一个,两只手就快要数完了。八年时间,把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才始知道脱胎换骨也未必总是褒义词。过去的书全都卖了,书不再是他的解药,他也不想找解药,有些事情是无解的。唐敏慧的死就像火山爆发,至今仍有火山灰落在他身上。
唐卫东出事以后,唐敏慧就病倒了。起初算不上太重,只是在家休养,后来,情况越来越坏,确诊了真正的病因,做了一场手术。魏书明坚持去了省城最好的医院,卖浴池的钱很快就花去了大半,唐敏慧要吃药、做检查,还要加强营养,处处要花销。积蓄花完了以后怎么办,凭他那一点工资杯水车薪,他也想过要不要学别人一样辞职下海,但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的性格,做不了买卖,更何况,他也放不下身段。当时以为人生是到了谷底了,四面都是峭壁。
手术很成功,病灶被彻底切除。没人能想到,唐敏慧会恢复得那么好,她脸色红润起来,吃得比原来多了,身子也胖了一些。新年过完,唐敏慧发现自己怀了孕。结婚这些年,两人不是没想过要小孩,只是碍于唐敏慧的身体状况,一直拖着没提上日程,自从唐敏慧病倒,魏书明便不作他想了,只要她能好好的,其余的他都不在乎。现在,这一奇迹般的意外,一扫这个小家的沉沉暮气。唐敏慧有了使命感,为了孩子能健健康康生下来,她必须要顾好自己的身体。每天晚饭后,魏书明都会陪她去公园散步,周末,他们还会去游泳馆游泳。唐敏慧过去不爱动,能坐着绝不站着,现在却和运动相见恨晚,说以前的想法全错了,身体是越养越虚。
有一件事,魏书明一直瞒着唐敏慧,在慢慢进行着。他把唐敏慧这些年创作的所有诗歌做了筛选、编排,整理好以后,拿着书稿一家家出版社去跑。起初是到处碰钉子,他们看都没看就告诉魏书明,诗歌已经过时了,没人看了,现在流行的是网络文学,真想出版就掏腰包自费。
魏书明不愿意,出版不是最终的结果,他想唐敏慧的诗被更多人看到、欣赏。没有电脑,他就去网吧熬了几个通宵,把诗一行行敲进文档里,然后发邮件给外地的出版社。
唐敏慧孕期四个月的时候,终于有家出版社的编辑给了魏书明回音。对方很看重唐敏慧的诗,说目前在筹备一套诗歌丛书,有意要让她以新人的身份占据一席。魏书明又跟对方沟通了几次,确认了合作意向,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唐敏慧。
其时,他们正在公园散步,天还没完全黑下来,空气里浮着稀薄的蓝,小孩子在身边跑来跑去,爽身粉的味道被微风吹送过来。魏书明刚把过程原原本本地说完,突然响起哇的一声大哭。他们闻声去看,是个小男孩,手里的气球跑脱了,摆摆荡荡往天空里飞。一只明黄颜色的气球,唐敏慧仰脸去看,目光追随着它越飘越远。魏书明的目光则久久停在她脸上,见从那淡然的笑里——她总是那样笑,像将开未开的花骨朵——流下两行清泪。
峭壁被两人硬生生走出一条路来,日子有了盼头,要见光了。
7月12号,礼拜一,编辑刚好要来集春出差,约他们晚上见面细谈,敲定合同,这一天,也是唐敏慧产检的日子,怀孕已经进入第二十三周。魏书明想陪她去,但唐敏慧没让,怕他耽误工作,礼拜一报社要开例会的。出门的时候魏书明特地叮嘱,去检查来回都打车,别省钱。花那个钱干什么,唐敏慧摆摆手,我坐公交到人民医院很方便。打车稳妥,月份越来越大了,要不我不放心。好好,听你的。
下午下班的时间还没到,魏书明就提前从报社走了,他要回家换身衣服,接唐敏慧一起过去见编辑,地点定在解放路新开的火锅店。到了家,家里却没人,字条也没留一张。唐敏慧不是这样粗心的人,何况今天这顿饭,她比他更看重。魏书明去问邻居,说是一直没见过唐敏慧回来。她上午没回来?魏书明的右眼皮又跳起来,从中午开始就不时在跳。他是从不信邪的,但不知为什么,那天他问了一句,右眼跳是跳什么?邻居口比心快,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啊。
话音刚落,家里的电话就响了,交警大队打来的。唐敏慧是在出租车上遇到的车祸。
***
下了公交车,过马路就是眼科医院了。韩锡看了一眼手机,刚五点一刻,离约的时间还有一会儿,就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一份烤冷面,坐在医院的花坛上吃。他边吃边张看着从医院里走出来的人,大半都神色严肃如临大敌,偶有几个眼睛上缠着纱布,看不见目光,由亲友扶着,一级一级走下台阶。眼睛出了事,是头等大事。韩锡小时候在电视上看港片,枪林弹雨里打残了腿,或是赌输了砍下一只手,都没有梅超风被柯镇恶偷袭瞎了双眼让他揪心。
要见的人外号叫老肥,是韩锡的初中同学,也在江北街住过一阵子。老肥读书时体态痴肥,上课时常溜号被老师的粉笔头砸中,他也不伸手去抹,就带着那道粉笔灰去食堂、做值日,对于这个略带侮辱性的外号,老肥也泰然接受。后来,老肥不知什么原因迅速瘦了下来,褪下层肥膘,成了位算得上眉目标致的青年,仿佛再世为人。但外号却跟着,比肥肉还难甩掉。老肥学的是护理,毕业后分配到眼科医院做护士。
上次李青跟韩锡说了十四号的事,说他女儿提到他失明的原因时讳莫如深,韩锡就在心里记下了。他找到老肥,集春就这么一家眼科医院,说不定能让他帮忙查到点什么。
还真的是巧,几天后,老肥打给他,说当真在病例室找到了十四号的病例。
韩锡上了五楼,医院的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大楼里没几个人,有几个房间开着门,他一间间看过去。
韩锡!
老肥从一扇门里探出头叫住他。
老肥还是那样,说话办事都慢条斯理,韩锡唤了他大名,他摆摆手,还是叫老肥吧,习惯了。
韩锡倒有些不好意思。
老肥从档案盒里抽出一份病例递给他。贾佩山对吧?
贾佩山是十四号的名字。韩锡扫过病例,就医时间是1998年8月,医生的诊断是急性甲醇中毒造成的双目失明。
他这个失明原因有点少见,你看这里。老肥往病例上一指,最常见的甲醇中毒呢,你应该也知道,就是喝了假酒。因为视神经和视网膜对甲醇这种物质比较敏感,所以眼睛表现得症状最严重。不过大多都会及时来就医,真的造成不可逆损伤的不常见。但这个贾佩山,病例上写的是接触式,也就是说,甲醇是以液体或者蒸气的形式直接进入他眼睛的,所以他身体其他部位没什么事,就单单眼睛受损了……
知道我的眼睛怎么瞎的吗,甲醇,甲醇中毒。
老肥后面又说了什么,韩锡没再听进去,他脑子里全是这句话,棚屋里马胜和跟他说的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