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锡一直在棚屋里坐到了第二天早上,坐到马胜和酒醒。他几乎一动不动地守着,好像他一旦踏出门,昨晚的记忆就会扭曲变形,继而蒸发消散。晨光从窗子里潲进来,风停了,昨天的雪都化得没影了,只有背阴的地方还剩下一小块一小块的,像长了癣。
马胜和是被渴醒的。他起床去倒水,一站起来,头晕得厉害,扶着床沿稳了稳神。水壶里还剩个水底子,马胜和倒出来全给喝了,撂下水杯,喘几口顺顺气,这才注意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才知道韩锡还没走。
酒是醒了,但昨晚说过的话,马胜和一句也不认。戒备重新回到他的脸上,什么杀人,什么报仇,别瞎说啊。他要撵人,韩锡站定了不走。你们杀的那个人是谁?尸体呢?他一遍遍地问。你他妈疯了,滚!
那天你见了路诚,你跟他说什么了?
你不走,我走。马胜和套上棉袄,拿了盲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开门出去。
你不说,我也会查出来的!韩锡后知后觉追出去,朝着江滩大喊一声。一宿的浊气,嗓子也哑了,忘了他还在扮演小左。演不下去了。
韩锡相信马胜和昨晚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他知道和那样的记忆共处,就像赤身肉搏,越想忘就越真亮。马胜和的语气、表情、身体姿态,那些湿哒哒的鲜活得滴着水的细节和感受,造不了假。这样就都说得通了,他离开梦巴黎,他离群索居,他、还有其他人的缄默不言。要不是昨晚借着酒劲,这些话也许永远也没机会被人听到。
回到土房子,韩锡远远就听见说笑声,李青来了,正在后院里和路诚打羽毛球。你昨晚去哪儿了,脸色咋这么难看?李青把球拍撂下,看了一眼手表。哥,你该去上班了。
韩锡才想起来今天下午是李青的面试。我下午陪你去吧?
正要跟你说。面试官临时有事要出差,就把面试提前了,昨天下午已经面完了。
面完了。怎么样?
等通知。我觉得应该问题不大。好冷,进屋吧。李青搓着手。
马胜和杀过人。
什么?
你说那个人会是我大哥吗?
***
当年和按摩店盲人师傅问话时记的笔记,韩锡都翻了出来,一个个名字对照着,誊在纸上。排除掉十七号——徐宏当时还没结束培训上岗排班,再加上马胜和,一共是十六个。马胜和所描述的事情发生的那个晚上,在按摩店值班的还有谁,已经没处去查了,只能一个个地去找,去问。
去掉马胜和的十五个人里,有两个已经过世,剩下的十三个,多半走了,不干了,或者离开集春了,店里还剩下五个。
韩锡从还留在店里的开始,二号,六号,七号,十号和十五号。住宿舍的,韩锡守着他们下班,有家的,他就去家里。再提起八年前的事,大部分人脸上都浮起了和马胜和相似的警觉。在他们面前,韩锡藏不了他的身份和目的。时间太久了,记不清楚了。知道的当年早就告诉你了。真的是没印象了。分不出哪些是真话,哪些是托辞。他故意在言语里提起水果刀,以观察他们的反应,只有二号跟韩锡解释,说他们盲人用不了水果刀,危险,都是用刮刀削水果的。
四个已经在这几年间陆续离店,一号退了休每天去公园里给合唱团拉手风琴,三号腿脚不好去年刚做了手术在家卧床,八号跳槽到了新开的艾灸馆,十三号精神据说出了点问题在五院住着。韩锡一个个去找了,除了十三号没见到,另外几个也一样,什么信息量都没有。也许马胜和提前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又或者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多年,他们一同守着秘密,早有默契。韩锡把他们从头看到脚,恨不得眼睛能发射X光,照透他们心里想的什么。没一个像凶手,却每一个都像同谋。他们越是什么都不说,韩锡就越信那是真的。那个被杀掉的人到底是不是大哥?时间地点全都对得上,可韩锡想不通的是,大哥怎么可能会和他们结仇?
再剩下的都已经离开集春了,联系不上,除了十四号,一号给了韩锡十四号在省城的地址,他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李青面试过了,入职前刚好要回趟学校补办个手续,就帮韩锡揽下了这活儿,她说她去问,兴许对方能少点戒备。
李青从十四号家里出来就给韩锡打来了电话。不出意外,什么也没透露,就说记不清了,对我态度还行,倒没明显地表现出什么。李青顿了顿。不过有一个小细节,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下。我在他们家的时候,看到了客厅摆着的全家福,背景里满大街都是紫荆花旗,应该是九七年香港回归前后照的,那会儿他眼睛看着还是好的。出门的时候,我跟他女儿聊了两句,问她她爸的眼睛是怎么失明的,她的表现有点不自然,就说是出了意外。
好像又走进了死路。但这一次韩锡心里有底,路走不通不是因为方向是错的,而是有人不想他走通,千方百计要把它堵成条死路。他得换个角度,换个方法。他想到了魏书明。
魏书明在梦巴黎干了这么多年,跟按摩店里的老师傅也都算熟悉,如果他愿意帮忙,近水楼台总有点优势。
韩锡特地去水产市场买了好几样海鲜,又到超市挑了瓶好酒,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求人要有求人的诚意,就算是日日住在一起的人。
不到五点,路诚先下班回来了,一进门就被香味引着,往厨房挤,让韩锡撵上了楼。五点出头,有人敲门,韩锡擦了手去开。
请问魏书明在家吗?
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只礼盒。
几乎是一瞬间,门里门外的人都认出了彼此。
是那个发现韩铜尸体的小孩。上个月,韩锡还在家属楼的工地见过他一面。
韩锡把他让进家里坐着等。我叫邢川。他自我介绍。邢川。韩锡还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当年他十一二岁,现在该有二十了,这身打扮让他显得比实际年纪要成熟。韩锡用余光打量着邢川,又看看放在茶几上的礼盒,似乎是维生素、鱼油之类的营养品。他怎么会来找魏书明?
没想到你住在这儿。邢川先开了口。哦对,我是老魏的租客。韩锡顿了顿,没想到你还记得我。那天在工地我就认出你了。邢川说。你二哥的案子,后来有进展吗?韩锡摇头,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不合适,起身进厨房给他倒水。
邢川感觉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转头看,路诚正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他被那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接过韩锡递过来的水杯喝了几口。
路诚,回房间去。韩锡叫他。
路诚站着没动。
回去。
路诚蹲下身挠了挠发痒的脚趾,然后回屋了。
是他?邢川声音很轻地问。
对。还是你救了他。
谁都没再说话,魏书明推门进来的时候,客厅正被微妙的沉默充斥。韩锡没想到,魏书明是头一回见邢川。他更没想到的是,邢川找上门,是来谈判的。他是代表梦巴黎的老板杜总来的。杜总要卖梦巴黎,但收购方希望他们能够把周边有争议的产权都先处理清楚。
听说魏老师对于卖房还有些顾虑,大概是之前来的人没说明白,杜总特地派我来一趟,好好沟通沟通。邢川对魏书明的态度算得上是恭敬的,一口一个魏老师叫着。他从礼盒的包装里抽出一份合同,放在茶几上,推给魏书明。这是合同,先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都可以提,好商量。
没必要。魏书明连搭眼瞅都没瞅。你们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呢,也没什么顾虑,更没有要求,我的态度上次也表达清楚了,如果你们没听懂的话,我现在再重申一遍:这合同上面就是写出花来,我也不会签的。
魏书明站起身,要送客的意思。
你们以后不用再来了。多余浪费时间。梦巴黎卖给谁、卖不卖得出去都跟我没关系,但这房子是我的,我是不可能搬的。
对这个局面,邢川并没有表现得太意外,他是有备而来的,十二年前的事,他多少了解过。要是魏书明这么轻易就答应了签字,他才要意外。邢川站起身,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沉稳,抬手拍拍裤子上的褶子,往门口走。
等一下。魏书明叫住了他。
邢川的脸刚要松下来,魏书明伸手往茶几上一指。东西拿走。
邢川抿起嘴,跨一步回来,拎起茶几上的礼盒。魏书明把那份合同也塞了回去。他朝魏书明瞥了一眼,目光阴嗖嗖的,就那么一瞬间,到底是没藏住。
那我今天就不打扰了,魏老师,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
做好的海鲜都凉了,韩锡又都热过一遍才端上桌。路诚伸手就挑了只最大最肥的虾,魏书明拿筷子敲敲他手背。
不长记性。上次吃虾过敏差点都打120了!
路诚委屈,我不吃,我给你们剥。
韩锡把酒起开,倒满,在魏书明对面坐下。
就这么给撵走了,不怕他们来阴的?
怕。毕竟我见识过。
魏书明这么说,韩锡倒不知道怎么接了。
魏叔别怕,我在。倒是路诚,一面把虾头掐掉,一面朝他傻乐。
韩锡没再问,仰头把酒喝了。
有什么就直说吧,特地做了这么一桌子,让我吃得踏实点。
本来是打算等饭都吃完再提的。韩锡放下筷子,把跟马胜和的来来回回都给魏书明讲了,后面的调查也说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铁板一块,没有突破口,求他帮忙使使劲。
魏书明喝口酒,不言语。路诚一盘虾都已经剥完了,魏书明一个韩锡一个地放进他俩盘子里,最后还多出一个,他想想给了魏书明,然后把手指放在嘴里嗦喽干净。魏书明夹只虾仁放进嘴里,细细嚼着。还是不言语。
头一次,韩锡没读懂他的沉默。也是头一次,他的沉默让韩锡心慌。
老魏,说句话。
魏书明盯着盘子里那条死鱼的眼睛。
你还要拧到什么时候?
我没求你帮过什么,这一次算我求你。韩锡把酒杯端起来。
魏书明没动。
难道你不希望我找到我大哥吗?千难万难,这次好不容易有线索了,也许就走到这关键一步了。
韩锡,你什么时候才能接受现实?魏书明终于抬起头,眼里少见的冷硬。
你说什么现实?韩锡双肘撑着桌子,身体微微朝前倾。
如果你大哥还活着,他有什么理由不来找你?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人碍于什么苦衷不能出现,私底下消息总该有一个吧?要是他已经死了,像你推测的那样,被那些人杀了,你查下去又能怎么样?都过去了这么久了,证据早没了,你能改变什么?
韩锡被说愣了,这么直白不留情面,在魏书明这里是头一回。
也许我不能百分百跟你感同身受,但我知道当哥的什么样,就一点,不管你大哥是活着还是死了,他都一定希望你能好好过你自己的人生。
咣啷一声。是勺子被路诚碰掉在地上。
八年了,够了。魏书明的语气和缓下来。不管你觉得亏欠谁,还是想对谁有个交待,都够了,早还上了。
够不够的,你有资格说吗?韩锡连干了两杯,怕醉得不够快。他没想到今晚会是现在这个局面,他以为魏书明会痛快地答应他。莫名地,心里泛起委屈。一委屈,又借着酒劲说了重话。
你自己不还是一样,守着这么个破房子!别拿我跟路诚当挡箭牌,我们去哪儿都行,你自己知道你是为了什么!
韩锡起身,抓了外套往外头奔,门在他身后狠狠摔上。
***
韩锡在夜色里一直走,走出越山街,走过临江大桥,走到了李青家小区。冷风一吹,那点酒早醒了。他站在楼下,见到她家窗口的灯黑着,不确定人在没在家。之前每次来他都会提前打电话,但今天例外。他突然涌起一阵冲动,想在楼下喊两嗓子,可刚清了清喉咙,就有人打他身边经过,警觉地回身打量。他刚张开的嘴只好合上,咽下一口冷空气。
门敲了好久,就在韩锡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李青来开门了。屋里暖气很足,她穿着短袖,碎发用发带箍起来。
怎么没开灯?你休息了?韩锡换了拖鞋进来。
我洗照片呢,就没开灯。李青身后的卧室透出暗红的光。
李长天走了以后,李青就搬进了主卧,把次卧的窗户封了,改成了一间暗房。她是在省城读书的时候喜欢上的摄影,那时候她室友在学校的摄影社团里,周末经常出去采风。刚开学那阵子,李长天才离婚不久,路诚和韩家又出了事,李青总是郁郁不乐的,没有投入进新生活的热情。室友看出了端倪,就喊她一起去参加社团的活动,出去走走,当散心了。李青没有相机,不能空手去,室友把自己多出来的那台凤凰傻瓜机借给了她。
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就去郊外爬野山,拍山拍水拍鸟拍蘑菇拍月亮。走到大自然里,从取景框看世界,由虚到实,李青心里跟着踏实透亮了不少。社团活动室有暗房,李青记得自己拍的第一卷是乐凯彩色100,社团的学长帮她冲洗的。光圈和快门大致怎么用,焦怎么锁,室友都跟她讲过,但唯独一点忘了说,相机是旁轴的,取景框看到的和最终的成像有视差,远景倒还好,近景和特写就明显了。学长夸她构图特别,有天分,她在心里偷笑。本来只是做个样子随便拍拍的,可拍掉的胶卷越来越多,李青摸熟了相机,逐渐开始追求精准。后来,学长跟李青表了白,李青拒绝了他,为了避免尴尬,再不去参加社团活动了,但摄影倒是彻底喜欢上了。她攒钱买了只相机,依然是旁轴。技术早过关了,风景也拍腻了,就去街上扫街,拍人拍建筑,拍累了去市图书馆里翻大师们的摄影集。数码相机风靡起来,她依然放不下胶片,只是毕业以后拍得越来越少了。
李青转身进暗房,拿回一只信封递给韩锡。
刚好你来,照片我洗出来了,胶卷过期太久,又一直搁在相机里,只能挽救到这种程度了。
上次回江北街,韩锡在韩铜的衣柜角落找到了家里那只黑色的海鸥相机,里面的胶卷拍到第五张。李青把卷倒了出来,说帮他冲洗出来看看。
她以为韩锡会马上打开看,但他只是接过来,塞进了外套口袋。
谢谢。韩锡走过去,抱住了李青,把头埋在她颈窝。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显影液的味道,他把那味道深深吸进肺里,觉得很安心。
怎么了?她轻声问。
幽暗的光线里,韩锡一脸倦容。他好累啊,可又觉得自己没资格把累字说出口。
累了?累了就休息一下。
不消他说,她就感觉到了从他身体里渗出来的疲惫。她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把抱枕放在身后垫好。他们就这样偎靠着。
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想……李青把眼睛闭上。
韩锡松松地握着李青的手,窗外远处,高大建筑物楼顶的航空障碍灯一闪一闪的。韩锡觉得李青的存在就像这灯,要没有她,他许是早就一头撞上些什么,坠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