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2023-04-08 11:073,577

  直到把车停好,拉上手刹,韩锡才感觉到一阵酸痛。后腰偏左的位置,又是那里。应该是刚刚搬最后那个箱子的时候拧着了,小左上来要搭把力,他挥挥手让他先去发动车。

  从今天一早醒来,韩锡心里就揣着股急切。他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种急切了,自从八年前他撕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打定主意留下来寻找失踪的大哥,他的急切就无处安置了。但到了这个时候,回家的时候,那座灰突突的小楼就近在眼前,他反而觉得心慢了下来。

  集春当地人都管这座二层小楼叫“土房子”,它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的,到现在已经三十来年,一直没个门牌号。从前它属于魏书明的老丈人,后来,魏书明接管了它,再后来,路诚也住了进来。现在,它是魏书明、路诚和韩锡三个人的家。

  韩锡想好了,他准备离开集春去深圳的决定,就在今晚的饭桌上宣布。

  他拎起脚边的酒,下了车。东北的秋天开始得早,一入了九月,晨昏的风就不再温存,韩锡感到小臂上寒毛立起,汗尚未全消的身体一瞬间就被刮透,人跟着轻盈了起来。韩锡照例绕着车检查了一圈,没发现什么问题,车门上有块还没干透的鸟屎,他用买酒的小票抹了。

  这辆二手的小型厢货是他开始干搬家的第二年买的,手续都办完一共是三万八千七百五十七。韩锡清楚地记得这个数字,或者说是忘不掉。过两天就把钥匙交给小左。他伸手去摸车厢上那道划痕,那是一次事故留下的,开了这么些年车,就出了那一次事故。手指刚碰到冷硬的金属,就撤了回来。干嘛呢。他在心里耻笑。

  两朵干燥的云压着粉黄粉黄的地平线,空气里有股淡淡的尘土味。韩锡推开屋门,灯没开,路诚坐在靠西的窗下,身上围着一块格子布,魏书明站在他身后,手里的推子在他头顶专注地拉出一道曲线。路诚扑闪着睫毛,躲避着飞到他脸上的碎发。

  也许是因为电推刀的声音,谁也没留意到韩锡回来了。当他的脸出现在路诚面前的镜子里时,他从路诚眼里看到了恐惧,一滑而过。很快,那张脸上的表情转为雀跃,嘴角上翘,露出一颗虎牙。

  我来吧。韩锡问魏书明要了推子掂在手里。路诚的板寸这些年一直都是魏书明给剃的,走之前,韩锡想给他剃一次头。手刚刚扫到路诚后颈的绒毛,他就怕痒地颤了颤。借着镜子,韩锡又端量起那双眼睛来了。他知道路诚怕他,多多少少的,偶尔一眼——如同刚才那样的时刻,会不经意泄露出来。路诚唯一全然信赖的人是魏书明,他几乎是黏着他,像二哥从前对大哥那样。

  路诚长了一双全江北街最好看的眼睛。那是一双从不示弱的眼睛,却很难从中看出喜怒,后来他坐镇梦巴黎,那双眼里闪烁的阴晴不定令多少人望而生畏。从来都只有别人怕他的份儿。有件事是路诚让韩锡在少年时代就意识到的: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就会获得一种自由,对生活恣意无忌的自由。但忽然间一切都颠覆了。八年前路诚捡回一条命,人却傻了,宛如大号的孩童。一切情绪都在他眼中昭然若揭,脸上也换上一副明媚,倒是和那双眼睛更相配了。似乎打出生起他就是如此,那段打打杀杀的日子不但被修正,而且被抹除了。

  他真的傻透了吗?颅脑的伤真的拿走了他所有的记忆吗?头几年韩锡总是不停地在两种答案之间徘徊。日子久了,就会有灵光一闪的时刻出现,韩锡的心会瞬间提起,怀疑他在装傻充愣。但很快,事实又摧毁他的假设。往复几次,他终于不再疑心了。

  韩锡关了电推刀,指尖轻轻地拈起他后颈的发茬,屋里一下安静下来,最后一点黄昏的光沉入夜晚的黑蓝。

  ***

  酒才只喝了半瓶,面前的魏书明就显然有些醉意了,倒酒的时候接连洒在桌上。路诚吃了几口就夹着凳子端着碗凑到电视机前了,上头在放《胭脂扣》,如花把胭脂盒还给十二少,说她不再等了。他目不转睛,像是看得懂。

  话是韩锡在刚坐下的时候不经意说的,或者说是刻意地选了个不经意的时刻。魏书明马上把手里的菜碟放下,用眼神跟他确认。韩锡又向他点点头,他好像才落了听。这顿饭,魏书明沉默的脸上少有地显出笑意,他是由衷地为韩锡高兴。他没有多问去了那边以后的安排,也没有借着酒劲说些煽情的话,那不像他。他比谁都清楚韩锡做出这个决定有多不容易。这八年他是离他最近的旁观者,因而此刻任何一句话都会显得太轻。

  他们在这里,三个人一起,吃了多少顿晚饭了?韩锡在心里算了起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些日子没办法赶回来吃饭,就约摸着三百天吧,近八年,也有两千多顿了。韩锡已经对魏书明的沉默稔熟于心,他能把他的沉默分门别类。他这人是这样,事情越大,话就越少。

  过去在家里,一家人总是很少聚齐一起吃饭,小时候母亲要上夜班,饭做好来不及上桌,匆匆扒几口就出门了,后来母亲不在了,晚归的人成了大哥。再后来,只剩下他们三兄弟了,他念书,住校,晚饭是在乱哄哄的食堂里,混杂着汗味、油腻的荤腥味,还有干净的柴火味。

  韩锡开始打量客厅里的摆设。棚顶上垂下来的那个昏黄的灯泡,不多不少,刚好可以照亮饭桌的区域。桌子是低矮的,但很有分量,边缘有一处木头的节疤,像鸟的喙。他习惯了在小板凳上弓起腿来吃饭。脚下的地板革,有淡黄色的细小花纹,虽然很旧,但总是被擦得锃亮,连接缝处都藏不下污垢。魏书明身后的沙发,颜色褪得淡了些,靠墙的背面还能看出原本的猩红,魏书明结婚那年他老丈人买的,说放点红色在家里,喜气。但没几年,喜气就成了不祥。

  这些原本与他无关的一切,他知道他不会忘,但还是想记得更清楚一点。他甚至在心里私自把视角拉远,想要获得一个全景。他看到了这栋衰旧的土房子,和与它一条小路之隔的梦巴黎洗浴中心。入夜的梦巴黎红灯绿酒,在热腾腾的蒸气里氤氲开。当年梦巴黎被翻修成现在的样子,一整条街的铺子也都随着商业开发被翻新了个遍,唯独落下了土房子,留在灯火辉煌的背面。霓虹映在它粗糙的立面上,它像一块黯淡的幕布,反射着一切,也接收着一切,却不曾变。

  一个住所、一处落脚地是什么时候对他来说有了近似于家的意味?韩锡搜肠刮肚地去寻找那个时刻,但很快他就投降了,也许并不存在一个那样的时刻,变化以不可感的速度从内部缓慢发生着,把他们三个困在这一幅小小的晚餐图景里。

  这顿饭吃了很久,韩锡一次次地跟魏书明碰杯,后来,他眼前的一切都缓缓浮了起来。

  他知道他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

  韩锡远远地就在火车站前的人群中认出了李青。她穿着件薄风衣,一只小巧的箱子立在脚边,四顾着,带着种不确定。直到她的目光撞到韩锡身上,那不确定才消散了。他来了。她的心安定下来,露出一个不恰当的、久别重逢般的笑。

  风浩浩荡荡穿过人群吹了过来,让韩锡想起了学生时代的一个下午,那天运动会开完,也是类似的温度和湿度,他坐公交车故意提早下了一站,以冲刺跑的速度回家,四肢在带起的风中舒展开,途中种种想象,从红尘俗世的江北街彻底抽离。到家门口,他已经喘得说不出话。那会儿他体育不好,身板轻飘飘的,在运动场上没有用武之地。但像一块烧久了的炭,偶尔也会有几点火星溅出去,即便是像他这样,别人会用少年老成来形容的人。

  此刻,韩锡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抽离,他的脚步轻快了起来。

  魏书明下班赶到的时候,检票刚刚开始,他拿了一盒还温热的饺子,塞给李青,帮她拖着箱子,跟两人一路进了站台,上了火车。把行李安顿好之后,韩锡和李青又送魏书明下来。双方都显得过于郑重。

  别送了,很快会再见的,不是还得回来接我哥。李青的语气尽量轻快,想摆脱告别的凝重。

  是,是。放心,你哥我会照顾好的。你们不用急,慢慢安顿。魏书明说。

  老魏。韩锡张开手臂,上前一步结结实实地拥住了魏书明。保重。他说。

  你也保重。

  如果有任何关于我大哥的消息……韩锡想想,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两人都迟迟没松开手,直到一个声音高呼着韩锡的名字,引得人群侧目。

  路诚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冲到韩锡身前,一把拉住了他。路诚神色是孩童的,但手上的力气却是成年人的,韩锡的手臂被箍得生疼。

  哥,你先放开。李青说着去拉路诚。

  你们先说要去哪儿!

  路诚不依,他误会了,以为自己被抛下了,竟大老远跑来了这里,心心念念地找到了。

  小诚。魏书明朝路诚伸出手,路诚攥着韩锡的手这才缓缓松开。忘了我跟你说什么了?

  路诚眨眨眼睛,终于想起来了。你说他们要去深圳,要去那里上班,结婚,我以后也要去。

  结婚可不是我教的。魏书明笑笑。

  可我不喜欢深圳……路诚嘟囔着。

  随着路诚别过头去,韩锡被一道光晃了眼。它来自路诚的颈间,下午四点的太阳被某种金属反射。李青伸手想摸摸路诚新理的头,路诚配合地微微低下身,那道光随之晃动。韩锡感应到来自身体内部的一阵轰响,好像被那道光照彻了。他看清了,看清了那块薄薄的灰白色的金属。

  韩锡,你干嘛呀?下一秒钟,他听到李青在一旁喊。

  韩锡左手揪着路诚的衬衫领子,右手一把扯下了他脖子上的链坠。链子上挂着个金属吊牌,上面刻着只矫健跳脱的兔子,因为年岁久了,那刻痕已磨浅。韩锡松开路诚,两只手捧着那牌子,像一件圣物。

  他就是闭着眼睛也摸得出来。那是大哥的生肖牌。大哥属兔。

  一声刺耳的鸣笛响起,韩锡感到右耳的鼓膜闷得像要炸开,随之是一阵蜂鸣声,漫长得让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直到右耳边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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