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2023-04-08 11:073,482

  韩立彬在冶炼厂干了一辈子,对金属情有独钟。韩家三兄弟的名字是他指着元素周期表取的:老大韩锰,老二韩铜,老三韩锡。名字取完,韩立彬还觉得差点意思,他利用厂里的便利,以锰、铜、铁为材料打了三块纯度较高的合金金属牌,那年代激光打标机不好找,韩立彬就用手工蚀刻法在上面刻出图案。好在他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终于,金属牌上有了三兄弟的生肖,分别是兔、蛇、羊。从出生起,牌子就挂在三兄弟脖子上,再没摘下来过。

  韩锡1979年生人,六岁了还没开口讲话,这让韩家人无比心焦,怕他步了韩铜的后尘,成为韩家第二个“不正常”的孩子。

  韩立彬和蒋雪华是在韩铜四五岁的时候开始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的。先是话越来越少了,原本说得清的,开始变得含糊,再是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爱扎堆玩,对家里人也没什么热乎劲。厂职工托儿所的秦老师在蒋雪华去接孩子的时候屡次提过,说这孩子总是一个人对着角落里的电扇,电扇转他盯着,不转也盯着,一坐就是几个钟头。起初蒋雪华以为韩铜只是性格内向,胆子小,再大点儿就好了。

  韩锡三岁生日那天,蒋雪华用上个月省下来的富余粮票买了半斤槽子糕,半斤一共十四个,蒋雪华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韩锡生日多分两个,剩下兄弟俩一人四个。吃晚饭的时候,韩立彬叫了两遍,韩铜不上桌,也不应声。韩立彬进屋,看到他在卧室的床脚蹲着,一动不动。他在看一只垂死的蛾子。韩立彬又叫了他一声,依然没反应。他走过去,一把拎起韩铜的领子,把他提到了饭桌前。被放下的一刻,韩铜像一只被说不出来的愤怒驱驰的鸡,他扑腾着双臂,绕着饭桌团团转着。装着槽子糕的盘子被扬到地上,磕掉了边,槽子糕滚落一地,沾了灰。就在蒋雪华准备冲过去捡的时候,韩铜抬起脚,重重地跺在了上面。

  那天起,韩家再不能以韩铜性格内向或者别的什么理由来自我安慰。蒋雪华跟厂里打了假条,结束了三班倒,带韩铜开始了求医问药。没想到病假一休就是三年,一直休到她去世。

  后来,“自闭症”这个词是从省城一个大夫嘴里听到的,但具体要怎么治,大夫摇头,国外也还没什么好办法。蒋雪华二十四小时地陪着韩铜,开始察觉到他绘画方面的天赋。她找来彩色粉笔,让他在家门口的水门汀上画,这样可以多晒晒太阳。韩铜的绘画素材是未经拣选的,他什么都画,什么都画得像模像样,眼前的房屋、邻人,天边的烟囱、云霞,还有从未亲见的飞机、战马。每天下午三点,推车卖冰棍的小贩来到江北街,蒋雪华会单独给他买一根小豆冰棍。这事韩锰和韩锡都知道,但谁也没计较过。

  蒋雪华的肺癌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有了苗头。一边是已经确定生了病的二儿子,一边是尚未开口说话的小儿子。蒋雪华日日面对着这两个沉默不语的孩子,愁得阵阵胸痛。她也带韩锡去医院做过检查,但结果是一切指标正常,大夫让她再耐心等等,有些孩子就是在语言上发育得晚。

  那几年正赶上蒋雪华所在的电务器材厂效益攀升,邻居老孟的媳妇和她在同一个单位,隔三差五就提了厂里分的猪肉豆油从门口经过,奖金也是一月比一月高,她连着做了好几件新的的确凉衬衫。她劝蒋雪华回去上班,孩子总有办法的,这么耗下去不是个事儿。

  1985年的小年夜,一家人吃了灶糖和团圆饭,蒋雪华给兄弟三个都换上了新织的毛衣,就靠在床头睡着了。这一睡,就再没醒。那时候她已经确诊肺癌晚期大半年了。韩锡对上学以前的记忆是粗线条的,但那个晚上在他印象里却异常清晰。他记得母亲是在一片橘黄色的光晕中微笑着离开的,她的左手牵着洗得发白被角,脸上是和久病的身体所不相称的红晕,他记得屋子里有股暖烘烘的饭菜香,把窗玻璃上结着的霜花和门外的北风隔绝在外。奇异的是,无论是在当时还是日后回想,那个场景带给他的都并非沉郁或伤痛,反而是平静、温暖,甚至近似于幸福。

  农历新年一过完,韩锡终于开口说了话。

  但因为说话太晚口齿不清,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没有学校愿意要他。直到八岁,韩锡才终于读上一年级。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韩锡心里总是急切的,打一开始他就晚了,他务必要赶上来,务必不能再有差错再耽误。看上去他依旧是寡言的,很多事他已经习惯了放在心里,他已经先于语言学会了思考。但在没人的地方他会拼命地练习吐字,他最常去江北街后巷的那条铁路旁,火车开过来的一瞬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洪亮,那些逐渐清晰的字词被轰隆的铁轨声切割开,变成更轻更细小的东西,升上天空。

  没了蒋雪华的工资,家里的日子更紧巴了。韩锰和韩锡都要读书,韩铜要人照顾。韩立彬试着在上班的时候把韩铜反锁在家里,但才过了半个月就出了事。洗澡时,他发现韩铜身上有深浅不一的淤青,问他是怎么弄的,他也不答,到最后成了悬案。韩立彬没办法,只能把韩铜带到厂子里,求托儿所的秦老师帮忙照应。逢年过节,韩立彬提着大包小裹的礼送到秦老师家,她不收,他也不多言语,就站在门口不走。

  对于托儿所来说,韩铜太超龄了。起先孩子们忌惮他,但很快,机灵的孩子就发现了韩铜的年纪和体型不过都是虚张声势,他们开始显露残忍的一面,在秦老师的目光照拂不到的地方。

  那些年,在江北街的流言里,关于老韩家的从来没断过。起先的主角是孩子,也没什么恶意。韩立彬在厂里人缘不错,他踏实、负责,还有一双巧手,江北街上的邻居多少都受过这双巧手的恩惠。于是传言的最后,总是忍不住加上句感叹:老天不开眼,让老实人受罪。但再怎么感慨,连最热衷于保媒拉纤的人都没动过给韩立彬介绍再婚对象的心思。韩家的担子重,这是显而易见的。

  韩锰讨厌所有关于他们家的闲话,但这些闲话又总是源源不断地传进他耳朵。他似乎生来就有做大哥的天分,蒋雪华去世后,他只用了两年就学会了照料韩铜,那时候他也才不过十岁。欺负韩铜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见识过韩锰的不好惹。韩锰不是个爱闯祸打架的孩子,但动起手来却有种蛮勇。慢慢地,敢招惹韩铜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都听说了,韩家老大,保护弟弟不要命一样。

  又过了五年,韩锰初中毕业,招工进了蒋雪华过去的单位电务器材厂,先是在翻砂车间和电镀车间做了几年工人,后来,工长看他心细,让他坐办公室当描图员。不是不想读书,但韩家的经济状况只能供一个人念大学。毋庸置疑,那个人该是韩锡。明眼人都看得出,韩锡的未来不在集春,而在外面的广阔天地,这孩子从小就有股劲,认定的事一定会做好,他准能有出息,错不了。

  因为恢复了两个人挣钱的局面,那几年韩家的光景稍好了些。

  1996年开春,一种慌乱和焦躁的情绪开始在集春的大街小巷蔓延,起初是隐秘的,到后来变得直白。江北街每一户人家晚饭后的话题都关乎“国企改制”和“下岗”,关乎“内退”和“买断工龄”,与此同时,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何种命运的降临。那个春天多雨,愁云积聚在每个人头顶,随时就会将一种确定性的生活倾覆。韩锰不愿等,也不能等,他开始跟着同事做火腿肠代销的生意。一开始利用周末的时间,到后来索性班也不上了。那会儿,集春还没有火腿加工厂,物流也没发展起来,他们要去火车站提货,接收从洛阳运来的一箱箱火腿肠,然后批发出去,卖给食杂店和小饭馆。

  年底,电务器材厂的第一批下岗名单出来了,不意外地,上面有韩锰的名字。他已经几乎大半年没怎么去过厂里了,和领导的关系也疏于维护。不过,对这个结果他早不在意了,火腿肠生意正逐渐步入正轨。累,操心,但挣得比厂里的工资多。

  那会儿,集春的大街小巷都响彻着同一首歌,唱歌的是扎着小辫的刘欢。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所有从头再来的人都能跟着哼上两句,却少见有人豪迈,大多是转头偷偷抹去一把辛酸。

  做了一年多生意,韩锰心思活了,准备跟朋友南下,听说那里遍地是机会。韩铜的状况早已趋于稳定,如果不行,可以把他接到身边。韩锡上高二了,马上要高考,得提前准备好学费生活费。刚打定主意准备告诉韩立彬,韩锰就接到了冶炼厂的电话,出事了。

  冶炼炉出铁的时候发生故障,爆炸引发火灾,近旁的一共三个人,尸首都找不全了。韩立彬刚巧去巡检,虽然捡了一条命回来,但身上接近百分之五十的烧伤。赶到医院的时候,眼前都是烧得焦黑的人,韩锰问大夫哪个是韩立彬,大夫忙乱中也说不上来,让他自己找。韩锰憋着眼泪一个个找过去,边找边想,父亲当时要是下岗了就好了,要是下岗了就好了。

  去南方的计划就这样被迫中止,厂里没钱,医药费迟迟拿不出,让家属垫付。韩锰东拼西凑,总算让韩立彬熬过了两次大手术,但最后还是因为并发症走了。韩锰心里甚至有一丝轻松,烧成那样,活着是受罪啊。他不敢想,这几个月,父亲每天有多疼。

  父亲和母亲合葬在一起,墓碑被仔细地擦洗干净,放上一束紫的白的扫帚梅。韩锰一手牵着韩铜,一手搂着韩锡肩膀,现在,就剩下他们三兄弟了。

  

继续阅读:三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死水奔腾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