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昭的思量毫不意外,辛柑到场,全场瞩目。
早在前面两三成聚的皇亲贵胄们纷纷向她投来目光,其实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并不是向她,而是向阙昭,然后就注意到了走在小公爷身边的女子。这些都是跟着父辈耳濡目染了多少年的人精,这一眼下去,就算之前不认识辛柑,也从她的穿着档次,小公爷在身边的平行距离,推测出了身份。
佑安县主?
她也来了?
不,问题不是在这,佑安县主本就与国公府有婚约,国公府宴请,她来再没什么奇怪的。他们感到震惊的,是以佑安县主这样的身份,竟然会来到他们之中,穿身而过,抛头露面。
众人皆在回不过神来之中,有几个比聪明还聪明的,看场面赶紧回神,朝着辛柑问好:
“佑安县主,久仰久仰……”
“今日之宴县主也来,世子怎不告知我们一声?好备下礼以恭贺县主。”
这句恭贺自然是指她刚被册封县主,成功地从民晋升成为了官,成为人上之上,可以与他们在一个圈子之中。
但是辛柑心里自是明白,他们表面上客客气气,绝不代表他们就对自己区区一个小县主有多少崇敬,今日站在这里的,哪一个不是应天府里的厉害人物?个个非富即贵,像自己这样的出身,刚刚实现的阶级跨越,还需要受许久的排斥才能真正被接纳,此时此刻,还是与这里格格不入。
这几位都是谁?他们认识自己,自己可不认识他们。但饶是如此,还得互相恭谦有礼,逢场作戏,大家都累,就互相体谅呗。
“多谢各位,我初来乍到,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初来乍到这四个字,辛柑认为自己说得是相当贴切,从到大炘这个世界,落生于钱塘辛府,再到步入应天王城,再到今日于国公府,次次初来乍到,步步摸着石头过河。
要不是手里拿了主角剧本,张了一张开过光的嘴,身边还跟着一个忠心又万能的工具人,能够顺顺当当地活到这一集绝对不容易。
全靠的是上天的眷顾,以及同行的陪衬。
“不敢不敢,互相提携。”
成年人的社交就是如此,你来我往地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无趣得很,更无营养得很,辛柑倒是无所谓,这种无趣无营养的太极她绝对能独当一面,要不是阙昭作为东道主非要拉她再往前,大概还能扯上个五块钱的。
高门大户就是高门大户,前厅也是好大一块,走过了一堆人前面还有一堆,这一堆相较于前面那一堆,倒是显得更加随意自在。
如果说刚才的那些人亲切中透着拘束,热情中包含严谨,那么现在的这些人就是真的很放开。甚至还有几个肉眼可见的是已经喝过了,抱着酒坛子躺在地上,还好现在天气转凉,否则这大中午的非得被烤熟不可。
还有的则亭子里、花丛中、高树下,各处席地而坐,每一个看上去都跟像是在自己家似的,身边还几乎都带着一个两个的漂亮姑娘,陪着他演奏个乐器助兴,又或是对诗吟诵互诉衷肠。
此等画面,且不说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光是这么多穿红着绿的小姐姐,就已经把辛柑给看懵了。
人比花娇,真是人比花娇啊……
古今中外,宴会里面充当门面,如花一般绽放的永远都是女孩子们,男人再怎么悉心打扮也就是那样,女孩子则万艳争春,代表了所有的美好与纯洁,再庸俗的交易,有了女孩子们作点缀,也变得闪闪发光起来。
原来今日的宴会也不光她一个女子,这里还有这么多个,凭什么她们可以来,而且还是玩得其乐融融,自己却要被阙昭安排在后院?
有了对比,辛柑很不满意地瞥了阙昭一眼,就这一个眼神,包含了愤怒、不满、责怪种种复杂情绪。
阙昭赶紧解释,又像是怕被谁听到似的,小声贴到她耳边说:
“这些是伎人。”
伎人?
自从来到应天府之后,辛柑倒是也有耳闻。
应天府有教坊司,乃是一官家机构,可说它是官家机构,里面的人却不是什么大官,而是罪人,一些曾经是官宦人家妻女的罪人们。
官员犯了事,或处死或流放或入狱,家中被抄,仆童们抢了之前的东西纷纷散去,娇生惯养的夫人小姐们抢也抢不过,逃也逃不动,又养得细皮嫩肉,便被当成物品一样被清缴,充入教坊司。曾经的文学修养、艺术造诣,自此之后就成了她们服务客人的饭碗。比外面青楼的干净有文化,就是性子烈了些,但也无妨,娇生惯养的夫人小姐,不必打不必饿,光是没人服侍,没好衣服好首饰,过几天也就服了。
外面的青楼里或许大部分都还是被逼无奈,心甘情愿地自己卖了自己,可教坊司的说得好听是伎人,其实却是比青楼女子更凄惨的,更没有人权的玩物,因为身上戴罪,连一般人都不如,更不要说是他们这种上等人,带来带去,只是跟随手牵了一两只小狗而已,一种风尚,别无他意。
人在过于激动的时候,理智就会暂时消失,辛柑此时就是如此,对于亲眼见到教坊司伎人的境遇而过于激动,忘记了这个世界的不真实性,再度恳切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受到如此不公平压迫的女性,真的就在自己眼前广泛存在着。
正如之前在浮梁挺身而出,辛柑又打算站起来了。
大步往前走了几步,身上各处挂的配饰叮当乱响,这些人却还是没有一个注意到她的,直到走到最近的一个伎人旁,一把拉住她正拗出一个兰花指的手,这才被人以不太友好的方式注意到。
“你!”
正好好唱着昆曲一出《浣纱记》的伎人狠狠瞪她一眼,本以为她是和自己一样的身份,当着面要抢主顾,吵架的架势都摆出来了,还好细细看清了她的穿衣打扮,与自己并不太相同,分明是个真正的高门贵女,这才吞回了骂声,偃旗息鼓。
这样的身份,怎么也来混到她们这群人里面?
被伎人一瞪,辛柑的心就凉了一截,但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也是她早就料到的可能。
之前在浮梁顺理成章地救人,是他们迫切等着一个人来救,自己出现了,正好作为救世主的身份。但是现在,就连她们自己经历得久了都不再觉得自己是受害者,统治阶级又正好是享受她们的存在的好处的人,还没有人需要她,她就先自己跳出来,反被当成有病也是正常。
做被所有人都当成有病的事,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最近她也发现了,其实自己骨子里就是一个热爱匡扶正义和助人为乐的烂好人,上辈子性格被处处收敛,到底真实的自己是怎么样的她自己也不清楚,现在都换了一个能够随心所欲的世界了,做真实的她自己,骂人就骂人,做烂好人就做烂好人,爽就完了。
“你们这样……能挣多少钱?”
三句还是离不开钱,没办法,这是真习惯了,不过也没错的,钱能够解决世界上的大部分问题,如果不能,那就再加钱。
对方也挺诧异,本来心里百转千回,想了无数种她们中间出现一个真的贵女的原因,难不成是她们里面谁陪的那一个是她的男人?这种可能性一般来讲是最高的,但是又看了一眼她身边,早已有了个眼中只有她的人,并且自她出现以来,目光也没有单独投向哪个男人身上去过,反而是她们这些人,倒是被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各个都看过了一遍。
究竟是什么来头和目的?
之前还没到教坊司的时候,她们也是应天府里数一数二的贵女,圈子里大多相熟,未见过她,后来进了教坊司,出入各家豪门官府,也知道各个府里的夫人小姐,却还是没见过她,真叫人不敢对付。
“我们……属于教坊司,不挣钱。”
对啊,没错,她们都已经全部充入教坊司了,到死都是教坊司的鬼,自己想从这里找切入点,还真是问错了。
无妨,再试试。
“你们这样生活,觉得快乐吗?”
这种鬼话问出去,辛柑自己也想打自己。
她有时候突然一下子情商真的也会降到非常低的等级,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然而后悔的时候也已经来不及,被她无缘无故没头没尾问了两句的伎人已经变了脸色,愤怒地看着她:
“小姐究竟是什么意思?您身份尊贵,看不起我们可以,又何必言语攻讦?我等曾经……也是好人家的女子。”
辛柑最怕的就是别人哭。
尤其是女孩子,漂亮的女孩子。
当时打死自己的心都有,回想起来也是自己最失败的一天,为什么要这么问,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站出来?
她简直是个傻子,劝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竟只能像个直男一样,弄哭了别人又不劝好,站在别上傻看着。
边上也没有一个能帮自己的,站远的根本看不见发生了什么,站得近的,本来被服务的那一个看见了阙昭,屁都不敢放,更别提去制止一看就知道和他关系不一般的辛柑。
为了个伎人,得罪小公爷,不至于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