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公倒像是不知道豫王回来,见到他出现在自己家中后满脸震惊。
“豫王?”
李检径直带着笑往这边过来,正好主桌又本来就没坐满,一个眼神叫身后的狗腿子搬了把太师椅来,又似有若无地看了辛柑一眼,等到坐舒服了,才不紧不慢装腔作势地回答靖国公。
“孤来迟了,没错过什么吧?”
自然是算不得迟,来得刚刚好好,让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也将整个宴席的气氛压到了最低气压。
靖国公虽然是擅长人际交往的,但并不屑于与一个和朝廷公然唱反调的番地亲王交往,何况今日乃是他府上举办的中秋佳宴,如果对豫王表现出了客气,不知有多少人就得误解成自己是在欢迎他,说不得还要说他们是串通一气狼狈为奸。自己在这高位上霸占的时间久了,虽不得罪人,但挡了别人的路碍了别人的眼就是原罪,尤其是那一批因同在一个户籍地拉帮结派的,自己的存在就是他们只手遮天的障碍,不知已虎视眈眈多久了。
想来豫王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出现在这里就为了混淆视听,给自己造成一个私通藩王的把柄,虽然这分明是以把自己当成老鼠屎为代价去坏一锅粥,不过豫王为人一向诡谲难料,爱惜羽毛并非他会做的事,最喜好的是挑拨离间不嫌事大。
但是,自己作为辅佐先皇之老臣,更曾接受托孤遗诏,又怎能如他所愿?
一向与人为善的靖国公,难得一见语气强硬,更是率先动了怒。
“豫王明知,亲王无召不得进京!”
刚一出场就被人恶语相向,换做是旁人都会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不是羞得无地自容就是气急败坏对扛起来,可李检就是没事儿人一般,心态平静地保持微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可孤就是来了,靖国公要是觉得不妥,大可以去禀告皇上。”
禀告皇上。
诚然他问心无愧,大可以这么做,但是这世上之事岂是这么简单?本该在千里之外的豫王出现在自己府上,虽然今时在座的所有人都亲眼目睹可以作证,但是,出了国公府的门,可就不算是亲眼目睹了。事实如何便成了传话者口中的可以任意捏造的故事,以及听话者耳中必定受到主观臆断的判断。
豫王招摇过市,不就是仗着无人敢去禀报,只因第一个禀报之人定然落不了什么好下场。又或许,皇上其实也早已知晓他就在应天府,只是只要他不出现在自己眼前就当没有看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上赶子去禀报,倒像是没事找事,掺合他们王族之事。
官场上呆得久了,必须要事事考虑妥帖,真不是他老奸巨猾,而是明哲保身太难。
眼下能做的,也仅仅是撇清与豫王的关系,切莫沾染上这颗老鼠屎,若他非要参与这场宴席也只能由他去,但绝不能在众人面前留下自己和他有任何牵连的把柄。
“豫王与皇上之间如何,是君的事,臣管不了,臣只知履行一个臣子的本分。豫王既然来了,臣也只能略尽地主之谊。”
言外之意,爱吃吃,不吃滚,反正他可没请他来吃。
李检坐都坐下了,自然不能因他一句两句话还站起来走人,这时候比的就是谁更厚脸皮,坐着没事人儿一样吃完这顿饭,此事也就罢了。
偏生李检又天生不知道见好就收四个字怎么写。
“靖国公这是邀请孤了?那孤便却之不恭……”
靖国公虽是个息事宁人的好人,但也有自己的底线,才不会任由他胡说八道:
“出格之人,出格对待。老臣只忠于天子,至于旁的,不过是以礼相待。”
两个人的对话越来越咄咄逼人,大有下一秒一老一少就要掐起来的火药味,满座之人没有一个敢劝的,唯独李澹,动了动嘴,看样子是要张口说些什么。
作为白莲花,也确实是应该在这种时候出面,无奈这两人实在是咬得太紧,李澹尝试了几下都没有插进去话,便也只能做罢。
“出格?”李检一脸好奇,竟似从未听过这个词汇,思索了半晌,才笑眯眯地反问,“出格之事难道只有孤做过,靖国公就没有做过?”
靖国公一辈子清白,终生目标就是守住这份清白到死,谁要是敢侮他清白,定然拼了老命也要跟他一搏。
“请豫王把话说清楚!老臣为官一世,问心无愧,究竟有何出格之事!”
靖国公已然失态,好在国公夫人还在一旁劝说着他,这一点身为儿子的阙昭就做得有点失职,竟然都不帮他爹一把,实在是有点不像话。
豫王也只是邪魅一笑,将狂狷反派的形象贯彻到底,而后边笑边娓娓道来:
“堂堂应天王城的国公府,府上唯一的嫡长子,有大炘随珠之誉的世子,竟然与钱塘一商人有婚约,这算是什么?放着好好的爵位身份不珍惜,竟去做商家的女婿,岂不惹人发笑吗?”
此话一出,最尴尬的还得是辛柑,本来挺专注地听着靖国公和豫王神仙打架,不知为什么瓜又成了自己。
这下可好,不想趟浑水的阙昭也得趟进去,不想有存在感的自己也只能存在起来。
诚然,在当下的背景里,他的说法也没毛病,和世代从商的辛府的婚约,确实是堪称行为典范的国公府唯一会遭人诟病的弱点。但是,所有人都觉得这样是对的,就真的对吗?
辛柑想要为自己正名,也为天下商人正名。哪怕这种思想觉醒早了几百年,但试问,他们勤勤恳恳地为国家创GDP,重农抑商也就罢了,和农业社会的农民相比,他们确实还是略差一头,但凭自己双手赚的钱为什么还不能尽情用?有什么理由处处被限制高消费?这是他们冒着种种危险赚来的钱,又不是偷来抢来的。
商人凭什么就这么该死?连跟他们有婚约都不配!
这个豫王,本来以为是个值得攻略的反派,没想到压根就没看上自己,小丑竟是她自己么?行,那她也趁早断了这个念想。
“豫王所言恕我不能苟同。”
辛柑站起来了,动作神态简直像个女战士。
她会自己跳出来硬刚,这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别说在座之人不敢相信,就连挑拨了她的豫王自己也难以置信,愕然看着她,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因为她是商人出身,因为她是女的,所以被人当众指指点点也只能低头沉默,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是吗?可她就是没错啊,就差被人指着鼻子骂,难道还不能为自己说句话了?
“你……”
“我们辛府确实是钱塘一经商人家,和豫王天生尊贵不同,但我为自己身为商人,为父母身为商人而感到自豪。敢问豫王可知大炘太平盛世,国库充盈,是以什么作为基础的?士农工商虽如此排序,但并非排出了贵贱,商人经商,颠簸流离,劳心伤神,从小到大,要经历多少苦难与打压才能成功?在此之后又要反哺多少农民、工人,乃至士人,是以自己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不易成功在回馈社会。商人,是在流通经济,建设大炘的同时赚得收益,与各行各业相辅相成。豫王可以看不上商人,但是不能否定商人的重要性。”
这番话,在自己读MBA班的时候不知道大同小异地讲过多少遍,已经形成肌肉记忆,随时随地拿起都是信手拈来。但这个时代的人显然都还没有受过经济化的熏陶,对于她的演讲表示了非常的心理震撼。
尤其是豫王本王,两只黑眼珠子盯了她好一会儿,好像突然失忆不认识她了一样,好半天,才磨牙吮血般问道:
“你……就是辛柑?”
啊?
他不知道的吗?
她是辛柑,现在是佑安县主,佑安县主就是辛柑。这不是最近大炘贵族阶级茶余饭后最时兴的谈资么?
有了之前跟靖国公你来我往的几回合,辛柑对豫王为人如何也算是有了更加全面的看法,胡搅蛮缠、生搬硬套都是惯常操作,假装不知道自己身份装傻充愣也很符合他的人设。
但是,辛柑还是觉得他不是装的。
脸上细微到每一个毛孔般的演技,豫王只是个反派,又不是演员,不至于这么专业,这种从不屑到震惊,嘲笑到愕然的转变,实在太过逼真,绝非人力雕琢可成。
莫非他真不是有意针对自己,只不过是误伤?毕竟他也是从封地刚到的应天府,信息搜集也需要一些时间,只知自己是新封的佑安县主,而不知自己是与国公府有婚约的辛柑也情有可原。
信息不对等也是吵架的一大利器,辛柑得知自己占了上风,满面春风,正要再冷嘲热讽几句,不想这豫王竟突然恼羞成怒,从他那坐得八风不动的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凭借着惊人的臂长,越过了桌上半数之人就将双手伸到了她的肩膀上。
动作之快之剧烈,一桌人都傻了,别桌的听见动静也都纷纷回过头来。
怎么了?靖国公与豫王的言语攻击终于发展成为暴力袭击了吗?可得好好看看啊!
可惜众人所期待的靖国公豫王互掐并没有发生,他们看到的——
是豫王掐住了佑安县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