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大小姐故意装不懂,她就只好先摊牌,摊牌前首先酝酿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让人看了就先礼让三分。
“小姐!您也知我们这一家子都为辛府劳心劳力半辈子了,实在不知道是犯了什么错事,让小姐您又削了月钱,还要每月罚钱。如果真有什么敌方做的不周到的,小姐您尽管说,我夫妻二人一定改……”
“行了。”
她一心装可怜,可惜自己最不吃这一套,可怜有什么用?没有人会因为你可怜而白给你,更别说是装可怜。
辛柑冷着脸,斜眼看在方才那几秒钟台词内就挤出满脸泪水的妇人:
“你,娘家是做什么的?”
“我……”
这突然一问,吴管事家的也愣了,忘记了继续表演,下意识地先报家门。
“我娘家做些小生意,以贩米为业,糊口罢了。”
“贩米。”
辛柑似有若无地一笑,倒看得她心头阵阵发紧,意识到自己有些气势开得太大了,才忙将其又收敛了七八分。
“那你在娘家的时候,可跟着家里学了些经营上的本事?”
吴管事家的只当是她在考验自己,管事家的媳妇儿,虽不必太过精明,可也不能是蠢的,说不定,大小姐就是想测试测试他们的本事,所以才拿月钱故意吓他们的。
“学了,耳濡目染,我也学了些家里的经营本事的,譬如这米价,从庄子上收来是一两银子两石,卖出是三文一斤,从中可赚一百文每石,每月可赚三两至五两不等。”
“你算得倒明白。光是在中间倒卖就可赚得如此之利,如果农家直接从庄子上收了去卖,假设有一百亩地,每月又能获利多少?”
“一百亩地……江南一年收成两次,扣了税和旁的开支且算它每次每亩三百斤,那一年就是六万斤,一百八十两!每月也有十五两!”
“我抽你五两,可算得多?”
“不算,不算……”
诶?怎么话题又绕回去了?不是问她娘家的事吗,怎么又变成了承包的事情?
不过这账头算下来,好像,还真不亏。
吴管事家的虽心动了,但仍有许多犹豫的地方。
“可是这人手……”
“缺人手好说,辛府里多的是吃白饭的,待会儿你就随我去园子里挑,多得不说,十几个总是腾得出来的。”
这倒确实没让他们吃亏……
可是,万一呢?虽说吃亏是福,但他们都人到中年了,只想安安稳稳养老。这万一突然闹个天灾人祸的,颗粒无收可找谁说理去?
见吴管事家的还在犹豫,辛柑大概能猜到她在犹豫什么,姑且再爽气一回:
“这第一个月,我不收你们承包费,你们先回去试一试,如果赚了,全归你们的,从下个月开始收钱,如果没赚,我再补给你这个月的月钱,从此再不提这桩事。”
最后一点顾虑也帮她打消,吴管事家的先是一愣,随即喜不自禁,当场做主同意这桩买卖,更是生怕她后悔似的感恩戴德地赶紧告辞了。
辛柑谈判成功,再饮一口杨梅渴水,不禁觉得滋味更加爽口。
陶花在边上看了全程,回过神来不免有些替她捏一把汗。
“小姐,您可真聪明,竟将吴管事家的娘家是做什么的都打听清楚了。”
“啊?我没有打听过啊。”
她这么忙,这几天一直躺着养膘,哪有功夫去打听她?
“那您怎么知道她娘家是米贩子?如果不是,这话还怎么接下去?”
辛柑给了禾花一个眼神让她捏肩,禾花会意,立马给她按得眯起了双眼。
想当成功者,就要知人善任,禾花这手劲,用来捏肩捶腿是最好不过的。
还有陶花,聪明但碎嘴,要是能改了这毛病,高级助理舍她其谁?
“总能接上的,民以食为天,三百六十行,最终都要回到这里……”
***
吴管事家的回去之后,想也知道必将今日在辛府所见所闻说给别的管事家的听,然后各家再回去说给自己爷们儿。
说的统不过是这笔帐,但各家女人并不都像吴管事家的如此精明,没法一字不漏地叙述。这经由好几张口一传,到最后竟成了每年产量十余万斤,得利千两,每月百两。
这么一来还岂有不心动的?水田赚的还是少的,吴管事性懒,当初为了偷懒才争了个负责水田的活,现在想必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们种果树菜蔬,养鸡养猪,算下来哪个不比他得利多?
果然吴管事家的走后没几天,其他几位管事家的女人就纷纷慕名而来,表示愿意遵从大小姐的吩咐,顺便再向她讨一个月的免费使用权以及十个劳动力。
这个便宜她可以给,大家互帮互助,才是长久的经商之道,终归这承包制度一形成,从此以后辛家和这几位管事的关系,就不再是主仆,而是合作。
只是辛柑千算万算,终于还是意识到,自己到底漏算了一件事。
辛府吃白饭的人虽多,但也有限,如今但凡看上去身强力壮些的都被挑走了,剩下的都是些半大丫鬟,看着比自己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再这样下去厨房的人可就要闹了,无奈之下,她只好以小姐的身份亲自做示范——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辛柑苦。
“看见了没有?要一边往后退一边插秧,否则刚种下去的秧苗就被踩歪了……”
辛柑一身被自己改良得不成样子的简装,挽袖子挽裤腿,头上还带了一顶蓑帽,当着田埂上一排目瞪口呆的丫鬟插秧插得麻利。
当是时,一向嘴碎的陶花都已经看得哑口无言,小姐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插的这一手好秧?
“小姐您还是休息一会儿吧,这太阳太毒了,再晒下去怎么了得……”
禾花实在心疼她家小姐,平时夏天恨不得都不出门的,就怕把自己给晒黑了,现在却光着脚在地里插秧?
这场面要不是亲眼得见,打死别人她都不会信的。
“不急,我得先把你们教会了。都看得差不多了吧?谁先来试试?”
一排人连忙低头看自己的脚,好像这浅浅一滩泥水中,藏着什么会挠人脚心的怪兽。
辛柑本来就干活干得热极,一个个又这么教不会,气得她心火都冒起来,蓑帽一甩,刚要骂人,却见到眼前划过一道春水般的涟漪,连带着拂起一阵凉风,让人情绪不自觉平和起来。
本来弯腰低头一心插秧,视线也都被蓑帽挡住,小丫鬟们又都注意力全都在她身上,没来得及发现,以至于现在人走到她眼前,她才看清。
两个人敌不动我不动,四目相对面面相觑少说有一分多钟。冰肌玉骨清凉无汗的阙昭认认真真地看了汗流浃背的她好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可能是他人生当中唯一一句废话:
“你这是在做什么?”
不识人间疾苦的科学家,哼。
“看不出来吗?我在插秧啊。”
辛柑很快意识到自己可能需要收回刚才的那一句话,因为阙昭接下去将说出他人生当中的第二句废话。
“你还会插秧?”
辛柑放才平和下去的怒气,现在不仅回了过来,还变本加厉地释放着:
“我不会我插它干什么?好玩啊?”
阙昭倒是怎么被怼都不生气,一脸夏有凉风,风清月白,因她站在水田里矮了自己许多,还贴心地蹲下来同她说话:
“什么时候学的,我怎么不知道?”
说话就说话,蹲下来做什么?
还离她这么近,一副关怀弱者的样子!
辛柑没有回答,直接一个撑手,片腿,灵活地从田里翻了上来,站到还蹲着的阙小公爷旁边,昂首挺胸俯视他。
一尘不染的月白袍和干净的脸,瞬间溅上几点泥点。
辛柑心情大悦,有一种谅你再人模狗样,也终有一天染上污点,与自己同流合污的变态喜悦。
“我会的东西可多了,你又知道多少?”
阙昭语塞,望着她的眼神竟有几分陌生。
她出身没他好,别说知识分子家庭,连个城市户口也没有,小时候能够去趟市里,吃一顿肯德基都高兴个半天。虽然还不至于要去种田贴补,但暑假的时候帮帮忙也是常事,种田、收割、养蚕、喂鸡,不说得心应手,也是熟能生巧。
后来终于熬出头做了城市人,她很努力地用昂贵的首饰精致的妆容掩盖自己身上的土气,她也确实成功了,装高贵得连自己都快骗过去了。
跟他在一起,本来就是自卑的时候多,她连说句带口音的话都不敢,又怎么可能让他知道这些呢?
但是现在……
装个鸡毛蛋!
爱谁谁!
甩完这句话就光着脚潇洒离去,留下后面的人慌张不已地替小公爷擦去脸上和衣服上的泥点子。
她现在的境况亦正是如此,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除了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别无他法,只要慢了一步,丢脸的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