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这首《凤凰台上凤凰游》，放在此等语境之下，竟意外地贴切。天下第一酒楼楼上楼下掌声不断，即是为了这百年难得一遇的佳作，更是为了有人站出来，在外国人面前好好地展示了一下大炘气象。
自然，这人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路人甲，而是一锦心绣口的女子。
只不过这女子吧，说她有文化，确实写了这样一首好诗，说她没有文化，这笔字也确实是……
不忍细看。
横竖撇捺，每一个比划都超出人的想象。
故而群众的赞叹声中也夹杂着一些美中不足的惋惜声：
“诗是好诗，只可惜啊……”
“这字怎么就写成了这样？”
“可惜可惜……”
一声声的可惜逐渐打击到辛柑的自信心，倘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不过是美玉微瑕的遗憾。可偏偏站在她旁边的路人甲在被她的诗才打脸之后，终于揪到了一个切入点可以战胜她，当然是抓紧不能放。
“哼，字如其人，看你长得还有几分姿色，想不到却写得这一笔烂字。”
辛柑本来也在怀疑自己的书法，她的字还不够好？小学的时候可得过硬笔书法奖的。可谁叫这年头只有毛笔，又要站在桌子上趴在墙上写，自己的书法才能未能发挥出来而已。
心里也觉得有点翻车，因此站在桌上握着笔半日没动，结果猛听得身下的路人甲发表起评论，竟也没有搭话。
倒不是因为自认字写得差，就算她字写得差，又能怎么样？只是此时有这么多人看着，人人心里面都会有自己的评价，想来铁定也是更偏向于自己这一方，故而，也就不必亲自再去同路人甲回嘴。
最高明阴险地打败别人的方式，是通过舆论让他闭嘴。
“人家姑娘家，写大字少点气力不正常吗？瞧瞧人家的诗，不知比你高明多少！”
“男人输了就是输了，要是还强找借口不肯认输，这才丢人……”
“你们给我住口！”
路人甲终于恼羞成怒，扯了扯自己整整齐齐的曳撒，上面五朵团花熠熠生辉，分明是在消除尴尬，顺便展示一下自己的身份。
“刁民！吾乃豫王之子，你们胆敢嘲笑我，知道该当何罪吗！”
果然是个皇子皇孙。
胆敢穿成这样的，多多少少家里都有点身份，再正常不过而已。
辛柑早已看透了一切，就算他摊牌了也丝毫没有反应，只是起哄的人们被他这身份一吓，纷纷都缄默不语各自散去，也算是给他找回了一点面子。
此时姑且就算是告一段落，管他是豫王之子还是豫王本人，于辛柑而言都不重要，任由他扬着脖子背手回包厢，她自顾自地只想从桌子上下来。
然而低头一看，却又收回了想法。
这桌子爬上去好爬，下来却着实不太简单，目测着……起码得有一个小孩高。
踌躇着无法下脚，眼前倒是出现了一双手。
阙昭。
到底是优秀的工具人，这么会接翎子。辛柑松气一笑，伸手搭了上去，正想借力下来，不料阙昭并不只是伸手借她搀扶，而是将手又往前一伸，一把托住她的腰，随后面不改色地一发力，就把还没反应过来的她给直接抱了下来。
经历过海拔的骤然变化，刚才汇聚在头顶的酒意似乎也散开，现在的一切感官都尤其清晰现实，眼中的阙昭无比清晰现实，心头的一阵收缩也无比清晰现实……
不对！
她昏头了，他是和自己存在于两个维度的人……
辛柑一把推开刚把自己抱下来的人，力量之大，速度之快，竟将阙昭直接推出了好几步，接着又六神无主地回到座位，不知在掏什么东西。
“小二，结账！”
“来了！”
小二赶紧跑去结账，一桌酒菜统共七钱，辛柑居然找也不找就扔了一把碎银，少说也得二两多。
能让她慌神到钱都不看，简直是天上地下第一桩奇事，然后又不顾众人惑然，话也不说直接就要离开，别桌的Charles忙不迭向她告别：
“Vivienne，Can I see you again？”
“Maybe。”
辛柑随口应声，转身而去，这种撩完就跑的做法可是激起了酒楼内的人无穷回味。
小二拿着钱，还在看墙上的诗。
这墙到底要怎么办？字乍一眼看确实丑，但是，这样有文化又大方的客人，说不定做事别有深意。
这怪异的落笔，也许还有更深层次的内涵。而且其实仔细看看，好像还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
还有路人甲回去的包厢中，坐在主位面朝门帘，全程看完了外面的动静而一言不发的人，也终于理了理飞鱼服的窄袖口，微露出森森白牙，阴测测地开口：
“常告诫你为人低调，你总不听，今日被一女子当众羞辱，还胆敢报出孤的名号，可是为孤长了好大的脸。”
路人甲当场从座位上滑下来跪在地上，对比刚才自报家门的爽快骄傲，现在简直可以用愁云惨雾来形容。
“我错了！请义父饶命，我定再也不敢如此！”
李检不露一丝怒气，然周遭的氛围都似跟着他的一呼一吸而凝滞，同桌之人没有一个敢发出声响。
现在绝不能求情，只求豫王心情好，说不定便可饶他一命。
但是豫王心情如何，却不是他们所能猜测得到的。
“……起来吧，孤的儿，日后长记性，莫再与此种女子为难便是了。”
“是，是！义父。”
看样子豫王今日心情还是不错。
竟然连责罚都没有，简直可以说是心情非常之好。这就算是奇闻了，豫王心情好，谁见过这种场面？
奇闻，奇闻啊。
***
辛柑突然离开酒楼，阙昭和李澹虽然是跟了出来，但都没有明白她的原因，李澹倒是一个人坐着已经独自吃饱喝足，阙昭后半程都在盯着辛柑，几乎没怎么动筷，对于她这种请了客又不让吃的行为颇有微词。
“这就走了？县主可真是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
辛柑本来走在他们前面，被一叫，条件反射想回头，但理智又让她想到，身后的人是阙昭，看着他，总还能回忆起三分钟前与自己对望的场面，很容易再次陷入其中。为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必须得等自己先冷静一下才能看他。
因此迟迟没有回头。
不想腿长优势客观存在，趁她站停的几秒钟，阙昭已经从后方反超，来到她的面前直逼而下。
她竟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可笑，自己难道还真怕他了不成？
一抬头，压住心跳：
“你要做什么？”
辛柑虽然一直是往女王路线去走的，但身高一直以来都是不可打破的困难，从前还能穿穿高跟鞋自欺欺人，现在也只能自暴自弃。而阙昭虽然是一张精致的脸，但偏偏又长了一双长腿，面对面站着，实在是很不公平。
阙昭貌似也觉察出了两人之间的参差，忍不住一笑，想到的居然是刚才她爬上爬下，更是没吃多少，这会儿也该饿了吧。
好巧不巧，旁边还正好走过一个举着插满糖人的靶子的小贩，一边慢吞吞地走一边吆喝：
“糖人！卖糖人！”
“等下，我买一个。”
阙昭叫住小贩，下一步果然是掏钱买糖人，这种画面落在辛柑和李澹的眼中实在是足够惊悚，惊悚到他们都没能说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他精挑细选了一只小金鱼，然后把钱握着放在了小贩手中。
小贩凭手感估了估钱，立马满脸笑意地道谢走了，随即阙昭转身，下一步就将这只小金鱼众目睽睽地给了辛柑。
辛柑现在的状态应该已经到了酒醉清醒之后，宿醉迟钝的阶段，顺从地接下小金鱼，好像从来没有看过糖人似的看了好一会儿，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
是了，上一次是接下他那只一千两的镯子之时，也是意料之外，但自己也却之不恭地接下了。现在想想，无功受禄，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握着小金鱼动也不敢动，只是抬头满心顾虑地问阙昭：
“你为什么送我这个？”
阙昭微微低下头，保持着恰好能够与她相视对话的角度：
“我不是还欠你五钱银子？”
五钱银子。
辛柑自然是没忘，甚至还想过要收取一定的利息，但是之前不是有过他送自己一份制瓷办法的事情，她已经打算把帐算在那上面，这就算钱货两讫了。
难为他还记得……
不对！等一下啊！
拿这只金鱼抵消五钱银子，岂不是——
“这个破金鱼，你给了五钱银子！”
辛柑不可思议地怒吼，终于全盘精力都集中回了钱上面，回归正常的精明女企业家，尽管刚才自己那么乱花钱，但看着别人乱花钱就是不行，开始强烈计较。
她花钱，跟他花还自己的钱能一样吗？她花的钱，她花的钱……还是很久很久之前，从张伯伯那里要来的，阙昭的二百两银子。
算了算了，想来想去还是自己花得比较多，也不在乎这五钱几钱的了。
价值五钱的糖金鱼也不是时常能吃到的，辛柑一向秉承好的东西不一定贵，贵的东西一定好的准则，再无顾虑地张嘴开始吃糖人。
“难得吃一回，还不错。”
“下次再给你买。”
“下次可不能再给这么多钱了。”
“我知道了……”
前面两人有说有笑，有吃有乐，可怜太子殿下李澹走在后面，突然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他今天是来干什么来的？
吃饭的？
确实，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