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这几个外国人还诚邀她与他们同桌吃饭喝酒,不过辛柑回头示意了一下自己坐的那桌,还有两个人等着她,几个外国人也就不强求,说了几句客气话放她回去了。
辛柑甫一落座,阙昭倒是猜到她必然会回来似的,自信一笑喝了口酒,而李澹早已忍不住惊讶,张着一双明亮好奇的眼睛迫不及待地问她:
“你竟会说英格兰话?”
辛柑说谎一向以来是不打草稿的,态度相当认真地回答他:
“家中经商,也与英格兰商人有过来往,故而说得两句。”顺便也不忘拍几句马屁,“殿下听得出这是英格兰话,也是相当了不得。”
相较于她的有口无心,李澹的话则绝对是真的:“前朝时英格兰的女王曾向大炘来信,信中恳请允许她国之人与大炘通商,字字诚恳尊敬,父皇与众臣讨论后虽未同意,倒是也被这懂得礼数的小国感动了。一个以女子为王的国家竟也能知礼懂礼,着实不能小觑,故而留他们的使臣住了一段日子,互相交流沟通,所以我才有所了解。”
这件事情她也听说过,是在受下制造朝贡瓷的命令之后,拿着县主的册书从皇上的寝宫中出来,与阙昭闲聊时于他口中得知的。
前朝,也就是李澹他爷爷做皇帝的时候,曾有一英格兰使臣来过大炘,手持女王亲笔信,第一次恳请大炘打开国门与其通商。但大炘自诩天朝上国,自然不屑与这西方的蛮夷小国通商,最后留他们的使臣好生款待了几个月,让他见识了一遍天朝的富饶肥沃,又拿了一大批金银财宝回去,此事才算了解。
大炘这小傲娇的劲简直也和历史上的大明朝一模一样,只是不知道未来是否也会步老路,被火枪炮弹打开国门。这一点实在令辛柑有所担心,可是眼下,她似乎并不能做什么,这预警提醒之事也还无法做到,也只能先观望观望事态发展。
“原来如此……”
辛柑接了这句话,接下去一时实在想不到别的什么话题,又确实因为她所了解的历史而感到担忧,桌上一时沉默,别桌的说话声就显得尤为清晰起来。
隔壁就是一间包厢,不过与其说是包厢,倒不如说是卡座,没有门,仅靠半面隔帘遮挡,里面了然是一桌非富即贵的男子。
“大炘境内,蛮夷面前,竟要让一个女子出面露风头。”
声音不算响,但是很刺耳,辛柑心里狂翻了一个白眼。
哼,直男癌!自己太弱鸡,就骂女人太出彩。
“此等抛头露面的女子也不是什么好人,待我出去,让蛮夷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大炘的男儿!”
嚯,她没说什么,他们倒是自己撞上来了。
表面假装低头吃菜,目光则全部盯在即将走出卡座的人身上。
一双走金线皂靴,上面是织锦缎的青色曳撒,上绣五色团花,招摇得都刺眼睛。
穿成这样,也怪不得能说出这种话来。
看样子就是个大炘社会人,这种人在应天府不乏少数,钻本朝法规宽松的空子,穿着僭越的服饰招摇过市,放在李澹他爷爷那一朝,只怕当场就要被拿下问罪。
经验之谈,一般故事里胆敢在主角面前这样招摇的,往往正是死得越快的。辛柑自顾自喝酒吃菜,顺便又叫住小二,让他给自己上一盘瓜子好看戏。
这位姑且命名为路人甲的炮灰,出来后朝她的方向瞪了一眼,仿佛要将她浸猪笼才算为民除害,不过也就眼神里流露流露罢了,脚步还是往那桌外国人走去。
“你们听好了——”
几个外国人一怔,纷纷抬头,像是在看外国人一样看着他。
“不要以为大炘无人,我今日便要让你们开开眼,看看什么才是大炘气象!”
从头到尾都没有人这样说吧?
什么大炘无人,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可惜一个国家人口多了,就是有那么一小波人,活在自己的想象与脑补中无法自拔。
那重新归席的胖子艰难地帮忙翻译,本来自己沟通就难,还要帮人翻译,这人又不说人话,让他为难得要命,一瞬间又出了一头汗,真恨不得让他滚蛋。
胖子秉持翻译原则信达雅中的雅,也有可能是只是词汇量不够,将路人甲的话地友好地翻译了一遍,几个外国人还以为他是要请自己看戏,果然很开心地就答应了。
“请吧。”
胖子一直都是很无奈的,路人甲则一直都是很亢奋,否则也不会死得这么快。这边小二刚放下给辛柑的瓜子,就被叫住:
“拿笔墨来!”
小二反正是见怪不怪,这架势一看就是诗兴大发,要题诗一首。
看来这面墙是又能加厚了……
“是!您稍等!”
没一会儿小二就拿了笔墨来,笑呵呵地送上笔,顺便报上价格:
“客人,我们这边收费是这样的,题诗不要钱,但糊墙收钱,十两银子一次。”
这句话明显就是在侮辱他,路人甲冲冠一怒,顺便为自己鼓舞士气,一脚踹开了小二:
“给我起开!”
他可是有名的文武双全!旁人都称他武将诗人,这群没见识的,待自己写下诗句,他们就知道了!
接下去便是他挥毫泼墨的时间,小二也是专业敬业,揉了揉屁股表情都没变地站着服侍。
他毕竟只是个打工人,任打任骂也不还手,还好这位客人看着凶猛,力气倒是不大,这一脚软绵绵的,都没他媳妇儿强壮……
“吾在应天登高楼,不闻仙乐闻鸟语。兴来占得诗一首,且叫尔等敛啼声。”
路人甲一面写一面念,抑扬顿挫,手舞足蹈,看上去就更像是撒酒疯了。
啧啧,这打油诗做的,简直比那句经典的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还要经典。
辛柑看着都替他感到尴尬,要不是写的是狂草,只怕别人都要误会是学龄前儿童所作。
唉,话说得这么大,诗又写得这么烂。如果大炘气象真是这样的,那这里的气候问题可还真是够严峻。
细鉴赏起来,这首诗更是韵味深长,辛柑细品了几遍,实在是没忍住……终于笑出了声来。
作者本人还在沾沾自喜,沉浸在他果真是文武双全的自信中,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发笑,发笑之人还是他瞧不上的女子,满脸的自信,就瞬间变成了满脸的愤怒。
“你一女子笑什么!”
这话更好笑,怎么她是个女人还不能笑了?难不成是比他少了什么器官和功能不成?
出门在外也不知看看场合,他要是以为自己是他家里任捏圆搓扁的女性,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辛柑本来是真不想惹事,身边带着李澹,让他过早地接触到这些社会上的腥风血雨不太好,她只想做个平平无奇又乐于助人的好人来着。
可谁叫她身为主角,就是有着吸引炮灰蜂拥而至的光环?跑出来主动要求打脸,这种狗血套路好几年前就已经不时兴了。
她还是选择低调一些,像原谅孙子一样原谅他:
“我笑笑都不成吗?您怎么就误解为我是在笑你?我不过是看见桌上有只苍蝇在鼓掌,觉得它通人性,所以发笑。”
明面上虽然是低调,可这话也实在是太损了,此路人甲文化水平虽然低,但并不是个傻子,立即反应过来她就是在嘲笑自己。
“你——”
好男不跟女斗!
与其正面冲突,倒不如好好调教,让她出过丑,才知道身为女子就该待在家中相夫教子。抛头露面,吟诗作对,哪是她们能干的事?
路人甲突然转换了策略,决定实行德育方式。
“有本事,你倒是写一首来瞧瞧。”
叫她写?
确定吗?
自己倒是无所谓,不过是在从小开始学的唐诗宋词里挑一首默写就够了。这个世界的历史进程中没有唐宋,她就相当于拥有了整个免费使用的知网。但就是觉得这样对他们太不公平,王者打青铜,岂不太欺负人?
得,欺负人就欺负人吧!
这种人天生就是用来被打脸的。
“写就写。”
辛柑应声而起,顺带吩咐小二:“你去给我把桌子搬来!”
小二虽不知何故,但也服从而去,辛柑操起一支新笔,重新沾起墨水。
她才不屑用这种人用过的笔,更绝不屈于人下,李白的诗如果写在这种诗下面,只怕当场就要从棺材里跳出来十步杀一人。
不多时,小二连同另一个小二,哼哧哼哧从楼下又搬来了一张桌子,楼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全酒楼的人都朝这面诗墙望过来。
墙上一首狂草打油诗,还有一绫罗珠翠的女子拿着笔爬上桌子,这架势,颇骇人。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凤凰台乃是应天凤凰山上一石台,相传曾有凤凰聚集。以此一句开篇,大气磅礴,娓娓道来。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吴晋二朝未曾听说过,想来是借指手法,写世事变迁,不可谓不工整梦幻。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这句简直可称为千古绝句,壮丽宏大,仙风道骨,大炘的才子词人哪个能写得出来?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好!
绝了!
长安乃前朝古都,是一个人才辈出,诗词绮丽的地方,如今大炘就算再富有,也比不上长安的风流。这一句收尾,含蓄又沉痛地表达了今不如昔的感慨。
这一首诗,可谓是前朝以后,长安覆亡以来,百年中第一的佳作!